第五百五十七章 才高身賤平添芥蒂
獨孤護挽袖,手裏輕輕在小香爐中抓了一捧藥粉,灑向竹筏周圍。
殘萍池塘頓時為另一番景象覆蓋,他們乘舟其中,宛如盪滌在時間長河。兩側是姑蘇的古街小巷,婦女渙衣水邊,孩童追逐嬉笑。
何容與細細觀察著他營造出的這一派江南水鎮風光。很快尋到了他們故事的主人翁。
兩個少年一前一後在巷中疾走,兩人模樣尚未未長開,卻都已顯露不凡。他們穿梭的腳步輕快,翩然如兩隻燕子。
“阿鳳,快!”前面的少年一襲質樸短打難掩俊逸風姿,拉著身後同伴的手興沖沖道。
“還是、還是算了,我們出來會被父親發現的!”後面少年一面回頭,一面緊緊抓著他的手。
“沒事!前院兩個佃戶為二畝地鬧起來了,宗主正收拾他們呢!我藏了地契,找出來得兩個時辰!”前面少年笑道,“前兒說了要帶你出來逛逛,我決不食言!”
後面的少年咬唇猶豫著,一雙漂亮的長眼緊張地到處瞟。
“我聽見動靜了,有人發現我們了!”他忙拉住前邊人的袖口。
“噓……不被抓住,沒人知道是我們!”
蔣鳳突然止步將他拽停,纖細的手指輕輕一扯便攜著對方一個空翻登上了屋脊。
前邊少年被他拎小雞似的提上來,捂住了嘴巴。
“別出聲!”蔣鳳小聲說著,升起‘域’來隱匿了兩人的氣息。
何容與訝異:“這麼小就能設域,蔣宗主的天資果然非比尋常。”
獨孤護點頭,頗有得意之感。
那房下不久果然跑來兩夥人,照面後各自疑惑。
“怪了,明明聽見動靜在這邊!”
“跑哪兒去了?”
房上被捂住嘴的少年捏起一塊土渣朝對面屋頂砸了一下,房底下的人聞聲紛紛朝那邊追趕。
聲音走遠,蔣鳳才鬆開手將域解開。
“你好笨啊,一個俗人自保都難,還想把我帶出來!”蔣鳳氣鼓鼓。
對方燦然笑道:“我只負責帶路,阿鳳負責躲人呀。別忘了你可是逢凶化吉。”
“我不喜歡這個名字。”蔣鳳努努嘴,“本來叫‘鳳’,改完卻‘化雞’了,那不成了落地鳳凰不如雞?”
“哪裏哪裏,”少年說著在他胸前拍了拍,“你得‘豐胸’才化‘雞’,這輩子你都別想有‘兇’,也就化不成雞了!”
“滿口荒唐!”蔣鳳聽罷面紅耳赤,扯著他的耳朵跳下房去。
那少年嘻嘻哈哈地被他扯下來,邊賠禮邊要繼續帶路。
“你們兩個膽子不小呀。”
正鬧著的兩人瞬間戛然無聲。
那少年回頭見了來人,拱手深深一鞠躬:“大小姐!”
蔣鳳也愣住:“姐姐……”
迎面出現的少女淺蹙黛眉,長媚眼若灼灼春桃,鵝蛋麪點絳唇,五官精緻卻不露鋒芒,溫柔端莊而又脈脈含情。分明與少年們一樣的年紀,卻已頗有些長輩的大方從容。
少年書童拱手再拜:“大小姐,公子今日功課已畢,修習更為精進一層,夫子曾說‘勞逸結合’,故……”
“嘴貧。”蔣鸞輕輕說他。
那少年趕緊閉嘴,瞥了一眼身邊蔣鳳。
“姐姐,是我要南柯帶我出來的,只是想偷閒逛逛。”蔣鳳緊著認錯,“別跟父親說,好不好?”
蔣鸞抬起指尖在他腦門一戳:“你正好反過來,嘴笨。”
蔣鳳讓她戳得一哆嗦,極其相似的臉蛋上委屈滿滿。
書童南柯搭住蔣鳳肩頭:“小人鼓動在先,理應首當其衝,一切聽憑大小姐發落。”
蔣鸞嘆口氣,鬢邊垂下的柔軟青絲在暖陽中吹動,美得人不忍眨眼。
兩個少年的目光都追著那縷青絲,遊向她的面容。
“唉。”蔣鸞繃不住了,失笑道,“你們以為,那兩個佃戶為何鬧起來?”
蔣鳳眼睛睜大,南柯已經說出來了:“大小姐,原來是你……”
“多嘴。”蔣鸞豎起秀麗的指尖點點櫻唇。
蔣鳳鬆了口氣,扯扯南柯的袖子。
南柯仍愣愣地看著蔣鸞,蔣鳳在兩人臉上來回瞧了瞧,不大高興:“南柯,不能這麼看姐姐,太失禮了!”
“小人得罪。”南柯急忙賠禮。
蔣鸞朝他招手:“來。”
南柯聽話地走上去,蔣鸞從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檀木印章,擱在他掌中,指尖稍稍用力,按了兩下。
南柯知味地淡然一笑。
“這是我的印信,回來時給守門的看,不會有人攔你們。”蔣鸞道,“你帶公子出去,千萬要注意分寸。”
“是。”南柯應著,接下印來揣在胸前。
“姐姐為什麼不給我?”蔣鳳鼓著臉不甘。
“給了你,父親會以為是你偷的。”蔣鸞捏捏他的臉蛋。
南柯指自己:“那我……”
蔣鸞不以為然:“你那三腳貓的功夫,偷得了什麼?”
南柯撓頭苦笑。
“早去早回。”蔣鸞說著,目送兩個少年歡笑遠去。
她在原地站了許久,挽一挽被風拂亂的鬢髮,回頭道:“師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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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孤護揮袖拂去街景,少女的笑顏暈散在池塘中。
何容與知道了,獨孤護早就看在眼裏,故意沒有戳穿,可見對這些孩子照顧寵愛有加。
“若一直如此該多好。”獨孤護感慨著,再度拂袖一搖,換了一番景緻。
這景色改在了書房,許多名士圍繞在桌案前,一俊美青年正在最中心揮毫潑墨,落筆即成山海,周圍人見了此番畫藝,無不拍手稱絕。
“神來之筆!妙極、妙極!”
“南柯公子當真不俗!!”
“江南世家公子當中,也鮮有這般風流人物!”
“獨孤仙君!你帶的徒弟,便是書童也培養成了名仙呀!”
畫外傳來獨孤護的聲音:“哪裏,南柯自學成才,我可沒臉亂認功勞。”
那筆工如神的青年南柯,恭恭敬敬向這方行禮:“畫藝雖未能有幸得到師尊指點,修身養性、為人處世,師尊言傳身教,卻如促我成長之春暉。”
竹筏上的獨孤護垂首不好意思地笑了。
何容與看過他的畫作題詩,左右逢源之應對,撫扇道:“南柯公子風度才學絕不遜於世家,若不知情,定會認為他身系名門。”
“正是如此。”獨孤護道,“那些年他雖伴讀,但與其他公子內門同堂,便換上了相同的袍服。許多不熟識的新人都把他錯當成了阿鳳。”
何容與不言。
那書房之景中,忽然有人叫道:“蔣化吉你可來了!快看看!看南柯這畫——”
門口一身量纖細的青年正跨進來,一聽他的話頓時面色不佳。
南柯在桌後招手,蔣鳳好似沒看見他,第一眼先找到了這邊,低垂長媚眼拜望道:“徒兒蔣鳳,拜見師尊。”
“不必多禮。”畫外音道。
“阿鳳。”南柯繞開眾人來到蔣鳳面前,“我閒的沒事,自己瞎畫,結果師尊看見了,進來喝口茶坐了會兒,大家就都來了……”
蔣鳳低低道:“又不是你的師尊。”
這話壓了氣息,旁人都沒聽見,唯有南柯和獨孤護聽見了。
南柯尷尬地賠了個笑臉:“公子,獨孤仙師一直等你呢,你先和各位公子聊著,我去給大家沏茶。”
說完他趕忙出去,留下蔣鳳冷著臉望向周圍那一圈人。
滿屋熱情洋溢的公子哥兒們一時都有點不爽快,可在太湖藥王和宿星閣少主面前,大家不好發表意見。
畫外獨孤護圓場道:“阿鳳,你最近修為又登一境,可感覺消化得來?”
“回師尊,家父親身管教,徒兒化境已得心應手。”蔣鳳應聲,話音幽幽。
竹筏上的獨孤護看到這裏對何容與道:“阿鳳雖不長於書畫文辭,可其實心細如絲,聰穎非凡。更有靈根卓絕,我這方說句大話,北有蓋世榮華杜縈迴,南邊堪與之分庭抗禮的,便是這蔣阿鳳。”
“當年久已聞蔣少主大名。”何容與道,“大略這年紀,我與他及幾位仙友還有過一次結伴同遊,他的境界,我遠不能及。”
“何堂主是後來者居上啊。”
“仙君謬讚。”
說著周圍景象中傳來一陣響動,二人抬頭望去,見是南柯端著茶盤迴來了,書房地方小,眾人便站著吃茶。
不少人還在看那畫,南柯又被拉到中間去,蔣鳳馬上彷彿不存在一樣,立在邊緣頗有些尷尬。
“阿鳳!”南柯見他在外圈,趕快挽他回來,對旁人道,“你們就知道阿諛奉承,人家阿鳳以前品評我的畫才最是中肯,你們別光捧臭腳,聽聽人家怎麼說。來,阿鳳,你瞧瞧。”
蔣鳳瞧著,不冷不熱:“好畫。”
他面色平靜,眼角餘光卻注意著近旁一個人端茶碗的人。
他背過手去輕輕攥住。
忽然那端茶的人腳下一趔趄,大呼一聲朝這邊撲來,旁人急忙將他扶住,那茶碗卻正正好好扣在了畫上,一整幅絕美畫作,都被茶水沖毀了。
一時所有人都慌了,忙搶救畫,可為時已晚。
“對不起對不起南柯!我也不知道怎麼了,腳一下沒踩穩……”那人滿頭大汗地道歉。
“沒事沒事,人還好吧?”南柯絲毫不介意,“哎呀不用安慰我,簡單,一會兒再畫一幅就是!阿鳳,你站得近,潑到身上沒有?”
蔣鳳面色仍不好:“你叫我什麼?”
南柯愣愣,一拍腦門:“公子要不要……更衣?”
“不用。”蔣鳳拂袖瞥向那畫,“可惜了,那幅畫,是你至今畫得最好的。”
南柯俯首:“謝公子指點,可見我技藝小有精進,往後定會畫出更好的。”
蔣鳳一言不發,走來朝獨孤護行禮告辭,從書房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