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長宵懶起輕薄口角
古有民謠頌春宵:打殺長鳴雞,彈去烏臼鳥。願得連暝不復曙,一年都一曉。
既是“願得”,便只是美夢罷了。
夢醒之後,長夜褪去,溫存便在光天化日之下,熔鍊成洶涌的暗流。
“所以亞父你呀,到底不要醒來的好。”
日光透過窗稜投一縷在榻上,將髮絲照得根根分明,亮如銀線。
蔣蘭宮側臥,指尖輕輕捋過杜縈迴鬢角,眼眸細看過他平靜的睡顏,來回往復,不知疲倦。杜縈迴被他涼涼的手指撩得癢,惺忪之際,無意識地按了按臥在懷中的身子,便又安心閉眼沉息地睡下去。
醒了還賴。蔣蘭宮想著,小勁兒在他腦門彈了一指。
杜縈迴皺皺眉,勉強睜開眼縫。
蔣蘭宮拄著面頰,稍稍撐起/點上身,依然把手在他的臉上蹭著,尤其愛撥弄杜縈迴鬢上那幾絲抿不掉的白髮。這小動作在杜縈迴眼裏媚態百出,不禁惹起一身子晨力,人也跟著清醒了。
“看什麼呢?”杜縈迴方要欺身擺弄他,忽見蔣蘭宮瞧得如此認真,想到也許只是在看單絃這副皮囊,便不大高興。
“亞父想不想知道,單絃這雙眼,在他屬下間被稱作什麼?”蔣蘭宮果然在看這張皮。
“什麼?”杜縈迴想不到形容大小眼的好詞。
蔣蘭宮煞有介事道:“‘雌雄金睛’。”
杜縈迴眯上一隻眼不忍卒聽。
蔣蘭宮笑得賊兮兮。
“別提了。”杜縈迴醋意滿滿。
蔣蘭宮柔聲哄道:“有何大不了的?亞父就算換了皮囊,也還是亞父。這皮囊狀貌如何,便也屬於亞父。”
杜縈迴氣哼哼:“我是單絃。”
蔣蘭宮笑出聲:“別鬧。”
杜縈迴摟過他打了個滾,纏了一會兒,外面叫早的便請安來到。蔣蘭宮把杜縈迴踹下床,合衣起來梳洗。
“今日有朝會,我事多顧不上你,你自己隨意走動即可。”蔣蘭宮從銅鏡裡瞟著他,“一會兒早點回你的住處去,別讓他人瞧見你在我這兒。”
“朝會我不能去?”杜縈迴盤腿坐榻上,意興闌珊。
“你不合適去。”蔣蘭宮對鏡挽髻,戴上玉簪小冠並敞口鏤銀絲弁,端方雅正。
杜縈迴記起自己被貶,是不合適去什麼朝會。
他看著蔣蘭宮背影,那鏡中竟彷彿映出自己生前面孔,一雙纖纖素手從背後探來,將三千青絲合握,為他束起高冠。
杜縈迴伸手向肩後握去,空無一物。
他下榻走到蔣蘭宮背後坐:“晚間我還回這來。”
蔣蘭宮理好發冠起身,回眸淺笑:“亞父,你饒了我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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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金閣子院內來回走著些僕僮,開窗通風的收拾杯盤的,來往一派繁忙景象。見杜縈迴出現,訝異過後,各個神色變化,意義難猜。
昨夜的“師傅們”總算是不見了,杜縈迴神清氣爽,哪管得著這群人用什麼眼神看自己。大方登入閣子,略略掃一眼格局佈置,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不過這裏畢竟不像曾經住過人的地方,杜縈迴打量著像個龕,這難道是要把自己供起來?倒也無大礙,都虧前生威名遠播,生祠立得滿地都是,杜縈迴早不曉得自己的牌位被供到過多少雜七雜八的地方。
所以這裏供他個本尊也不稀奇。
他在整理一新的小閣子中躺了一會兒,忽然聽見外面說話聲音清亮耳熟,方知三七連翹那倆孩子來了,起身端正儀態,推門出閣。
——“出閣”什麼的,擱自己身上有些奇怪。
三七持拂塵行禮,連翹拿著金如意懶洋洋敲肩,不作聲。
僕僮在她們二人來後便散了,杜縈迴到院中相迎,發現三七連翹行動上都很規矩,並不稍踏一步進來。
“聽說某魔頭昨天被好折騰了一通啊。”連翹一來就懟。
這傳聞有失偏頗,畢竟還沒怎樣就跑路了。
杜縈迴問:“你聽誰說?”
連翹蛾眉緊蹙:“整座山都要傳開了,那種女人都嘴巴上跑馬,還沒出山門就翻了百十種花樣。我說你個興風作浪的魔頭,這種事上倒窩囊。”
杜縈迴又拿那套說辭:“大丈夫修德立身,自律為首。”
連翹:“誰信你能自律,瞧你這見鬼臉色,保準是他們說的:血盡陽虧,讓那群女人攆到陰溝裡才爬出來的。”
“你平常同別人也這般講話?”杜縈迴肅然,私裡回想了想自己臉色,明明好著呢。
三七站出來賠禮:“連翹言語不知深淺,還望杜長老念在她年紀尚輕,勿記掛在心。”
“年紀尚小就學得言語輕薄,以後還了得。”杜縈迴說,“她總逞一時口舌之快,自己招惹是非事小,傳出去你們無盡洞天教出這樣的弟子,丟的是蔣殿的臉。”
連翹這回讓他訓完沒急著生氣,嬌笑一聲:“就輕薄你了,跟別人我規矩著呢,君上就愛聽我說俏皮話。管我,你也配?”
杜縈迴啞口。
靜靜一想,他說:“是我多管閒事。念在昨夜你們君上陪我在陰溝裡好好折騰了一通,這小處咱們就不追究了。”
連翹三七臉上頓時血色全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