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二刻，天君殿。

    大殿肅穆，隨著高聲的傳報，廊中走來那身披銀灰袈裟的身影。比起這身厚重的衣服和腦袋，中間的脖子未免太過細長，顯得有點託不住頭的重量。

    這腦殼上已經剃淨了發茬，清晰地顯露出那三枚並排戒疤。臉上的灰洗去之後，臉也並沒有白多少，面板飽經風霜，有些粗糙泛紅。

    格外突出的唯有那一雙亮如星辰的眼睛，炯炯望著玉階之上。

    蔣蘭宮從玉階上走下來相迎。

    “我穿的在你這兒很怪。”悟生語氣乾巴巴的。

    “佛家風骨，亦是八州一脈。”蔣蘭宮走到他面前發現，自己好像沒他高，於是小小繞著他走遠了點，“同爲修行之人，無可不可。”

    悟生：“我穿這個怎麼幹活。”

    蔣蘭宮：“小師傅不著急，會晤與做事著裝自是有分別的。”

    悟生：“用不著，我不想浪費時間在換衣裳。”

    連翹站在臺上撇嘴，本來還覺得這小子改頭換面後看著不錯，現在簡直想縫上他的嘴。

    蔣蘭宮垂手走到悟生面前，停步看著他。

    “那小師傅便不用再換了，這身衣裳你若不喜，隨意脫去、剪裁都無所謂，但憑你舒服。”他擺出一副財大氣粗的坦然，“此後見我，也隨你穿著。”

    悟生盯著他打量。

    蔣蘭宮背手走開不看：“我最愛惜人才，凡能為我所用，我不介意你們有什麼小脾氣，小癖好。”

    悟生聽完，馬上就把華重的袈裟解開扔在地上，把裡面那層棉布僧衣也重新系緊，袖口挽起來纏緊。

    蔣蘭宮滿不在乎，默默走上玉階。

    “君上，他這就是故意的。”連翹小聲不滿。

    三七一直緊緊盯著悟生，看他到底要做什麼。

    “有才華的人都有真性情。”蔣蘭宮說著命其他服侍的人上來備桌案煮茶。

    悟生捆好袖子褲腿，昂首挺胸對玉階上道：“好了。”

    蔣蘭宮招手讓他上來。

    這小師傅剛還有幾分名家氣勢，現在又幾乎變回灰頭土臉的流浪沙彌。以往被賜衣冠請上來覲見的同等凡俗，哪個不是感激涕零戰戰兢兢。

    那些個服侍的人見此都覺得簡直開眼，可不敢吭聲，也不敢直著看人家，都趁置備器物的當兒偷偷瞄著。

    一個侍從小步跑上去，準備將他脫掉的袈裟撿走，蔣蘭宮卻眼神示意擺在那裏就好。

    悟生走上玉階，蔣蘭宮示意他就坐在自己面前，悟生便不客氣地坐了。

    “我不愛喝這種茶。”悟生上來又是語出驚人。

    蔣蘭宮撫膝而笑：“小師傅至純至真……”

    悟生：“你不用拍馬屁。”

    蔣蘭宮愣了一下。

    連翹揹着金如意直敲手心。

    “小師傅想得真美。”蔣蘭宮反將一軍，“我這茶不是給你的。”

    悟生垂眼看著小桌子：“為什麼叫我坐這兒。”

    蔣蘭宮：“一會兒要來個小師傅的熟人，同坐也無礙，他喜歡這茶。”

    悟生：“你活真累，還要記誰喜歡什麼茶。”

    蔣蘭宮：“不累，正巧，我也喜歡這茶。”

    悟生抿了一下幹破皮的嘴唇。

    蔣蘭宮不為難他，道：“小師傅大可說來喜歡什麼茶，我這殿中八州出產的各類茶品，都有備著。”

    悟生：“我喝白開水。”

    蔣蘭宮抬手製止旁邊侍從，把將要奉給悟生的精緻小茶杯扣下，轉手拿起一隻裝輔料的缸子往茶盤上一扣，輔料傾倒而出。侍從趕忙察言觀色，往缸子裡添兩股水。

    蔣蘭宮搖缸子倒水洗淨，將空缸子戳在悟生面前。

    悟生看著冒熱氣的缸子，蔣蘭宮抬手命人重新添白開水給他。

    “熟人是誰？”悟生坐了一會兒問道。

    廊道兩側的簾子拉開，蔣蘭宮轉臉望著廊道入口的轉角。

    不消多時，門外報信的人高聲喊道：“宣——逸遊宮菅長風宮主——覲見——”

    悟生猛然站了起來。

    “你要給我換這個身體嗎？”他突然低頭問蔣蘭宮。

    蔣蘭宮眯著眼睛看走廊。

    不一會兒轉角處竄出來一個走沒走相的身影，菅逸露著小兔牙急匆匆地叫了一聲：“懷赦！”

    蔣蘭宮起身走向他：“菅宮主，又見面了。”

    菅逸這次走到一半突然站住，放慢了腳步：“懷赦誒……你這地滑，我長經驗了。”

    蔣蘭宮笑著上前挽過他一邊手臂，繞過悟生丟在地上的袈裟，帶到玉階上來。

    菅逸忙對著二位供奉作揖：“三七妹妹、連翹妹妹！”

    三七連翹規規矩矩地行禮。

    “絳珠峰名師輪換，亞父等了菅宮主很久，終究還是沒來得及等到。”蔣蘭宮把菅逸請到上座，親自捧茶給他。

    菅逸一看那小和尚還有他面前的缸子就腦門疼。

    “可惜了可惜了。”菅逸接過茶杯，眼神一直緊緊跟著蔣蘭宮，沒去看悟生。

    悟生：“你上次裝死，這次在裝瞎嗎？”

    菅逸一口茶差點沒把自己嗆死。

    蔣蘭宮給菅逸捋著後背順氣。

    “懷赦啊……”菅逸眼淚都嗆出來了，拉著蔣蘭宮的手就賣慘，“杜公就這麼走了我也是沒想到的事，你說好端端的人怎能這樣呢？老朽啊一向老實巴交在自己那小破島上遛鳥，你不叫人來找我都不知道有這事情，你說說……”

    蔣蘭宮被他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