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章 苦海無涯回頭上岸
“是,連翹就是從那裏來的。”蔣蘭宮說,“六盤山的奴隸主們訓練年紀尚小的奴隸技藝,把他們賣出之後,這些小奴隸會趁新主人不備,將其殺死,盜取錢財帶回給原本的奴隸主。”
“竟還有這樣的事。”杜縈迴憤然,“那這些孩子為何不拿了錢財就逃離那地方?”
“所以說亞父什麼都不懂。”蔣蘭宮睜眼,“八州之上到處都有這些奴隸主的下線。更何況在當地,仙門都勢力微弱,道化天為奪靈脈神獸多次發兵,卻久攻不下。幾個孩子能逃到哪裏去,只能被反覆地賣掉,替主人收斂寶物錢財。被抓住就不顧死活,辦錯事就要和我之前說的一樣,被做成殘廢或活活打死。”
他又摸來一壺酒,邊喝邊道:“那邊所有的商家、旅店都和奴隸主勾結一體,奴隸販賣有時候就在酒樓裡。連翹那時候在六盤山黑店裏是有名的,年紀最小,卻從不失手。所以有個諢號,叫‘奴小善’。我那時偽裝成買主,把她買下來,問出了奴隸主的住處。當夜命餘諱和首陵督的人潛伏,把六盤山窩點一鍋端了。”
蔣蘭宮說完搖著酒壺,杜縈迴聽得仔細,問道:“那邊勢力之大,你如何一鍋端掉?”
“都說強龍難壓地頭蛇,對付地頭蛇,自然要用地頭蛇的法子。”蔣蘭宮說,“當然不是直接殺進去,放毒,引鬼……總之陰招出盡了罷。佈局已久,也不需活捉去審了,就地殺了個乾淨。那些奴隸身上也都是人命,沒法說放就放走,大部分帶回督院重新審查安置。連翹非要跟著我,我看她小,還很有資質,正好……三七伶仃一人,或許想要個妹妹。”
“她倆關係是不錯。”杜縈迴說。
“三七不長於表達,但卻是個心思很細的孩子,看眼睛就看出來了。”蔣蘭宮說,“倚陽門家教格外嚴厲,給她養成的這般性子。倚陽門捲入戰事被屠,不過其實是曾在倚陽門受辱的門生逃出去後,加入了別的門派,帶兵回來報復。所以三七被救後也總是戰戰兢兢,有連翹陪她,倒是好了很多。”
杜縈迴嘆息:“原來如此。”
蔣蘭宮和他又對飲,船舷上擱得都是橫倒豎歪的壺。
“這樣的人和事,我當真看了太多了。”蔣蘭宮醉意滿滿地趴在他身上戳船燈。
“我確實未曾多去注意。”杜縈迴慚愧道。
太陽從出生的時候就光芒籠罩,他去何處何處便是亮的,不知不覺間,便忽略了夜幕的存在。
更悲哀的是,太陽總以為自己只要現身,就能夠驅逐所有的黑暗。
可黑暗從來沒有真正離開過。太陽落山,夜幕降臨,周而復始。
“亞父不知,我這樣的人只是爲了活著,就要付出多大的代價。”蔣蘭宮笑著說,“機關算盡才活到遇見你,即便如此也逃脫不了倡優這個出身,被所有人都以為可欺的這份冷眼包圍,未來能活到什麼時候也根本沒有把握。”
杜縈迴抬手揉過他的鬢髮。
“亞父,你懂了麼?”蔣蘭宮笑中帶著些許悲涼,“我想要的是,再也沒有人需要像我一樣活著。”
“至少如今八州之上,即便是我那樣出身的人,也可以進學府堂堂正正地往上走。”他伸出手指點江山一般,“就算是再混亂再貧瘠的地方,也有督院去管。名門再也沒有資格無端羞辱打死奴僕,再也沒有人必須親手沾著血報仇!”
他深吸一口氣,放下手臂。
“這纔是我想要的。”蔣蘭宮喉中微微哽咽,“我,就是當之無愧的天君。”
“除去你留給自己的特權,如今這也算是得到了。”杜縈迴攥著他的手。
“這是犧牲了亞父纔得到的。”蔣蘭宮說,“我後悔卻不能放棄。可這十一年裏我都沒有忘,我曾拋棄亞父、選擇了世人。”
杜縈迴低聲撫慰:“你沒有選錯。”
蔣蘭宮抓著自己心口的衣裳,苦笑道:“錯了。我一直以為我做到如此是爲了成為你,乃至取代你做你做不到的事。可你死後我纔想起來,我最開始往上爬,是爲了配得上你。”
杜縈迴低頭捂住眼睛。
蔣蘭宮撥下他的手,捧住他的臉:“亞父為什麼哭。”
杜縈迴握緊他的手背,咬牙忍住顫抖的氣息。
“我……不、蘭宮啊……”杜縈迴語無倫次。
蔣蘭宮在他鬢角親了親,把他擁到懷中:“現在亞父回來了,我也功成名就。苦海無涯,回頭是岸,我現在想上岸了。”
杜縈迴被他的話說笑了,抹抹眼睛抬頭把他抱到腿上:“你上,現在就上。”
蔣蘭宮眯著眼睛往船舷伸手:“再來兩盅。”
杜縈迴不忍拒絕,幫他拿了酒來。
“亞父可記得,當年隨你北境遊獵,你我在長白天池泛舟。”蔣蘭宮瞑目捧著酒壺,“你喝醉了,是如何取笑我的?”
杜縈迴想不起來了,不安道:“難道我酒後失言,傷了你?”
蔣蘭宮笑著勾住他的脖子,湊到耳朵根兒悄聲:“你說……”
他說了四個字。
杜縈迴愣住。
——心悅汝兮。
杜縈迴的記憶突然被打通,輕舟一盞天池之上,他舉酒對月,回望身旁的蔣蘭宮,說得氣壯山河:“這世上,唯繁花、美酒,與蘭宮,不可辜負!”
那時蔣蘭宮聞言遲滯,杜縈迴情難自已地摟住他,輕摩耳鬢,說了那四個字。
聞言,蔣蘭宮所有的不甘,化為淚水落了滿襟。
懷中酒壺墮地,杜縈迴從回憶中掉了出來。
“原諒我……”杜縈迴痛聲哀求。
蔣蘭宮下巴搭在杜縈迴肩上,輕笑聲如醉如痴。他笑夠了,依舊安然被對方抱在這個不舒服的姿勢下。
他微微張開雙眸,長媚眼中,醉意全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