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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聖人

    阮晚從來都不是在最後關頭就認命的人,但此刻他覺得自己恐怕真的沒辦法了。

    說不定以後還得拄拐了,他不想瞎,不爭氣地小聲吚嗚著。

    眼皮都被指甲摳得發疼了,被公子無觴摁住後頸,他腳尖根本踩不到地,只有一隻手能動彈,阮晚突然掙扎,使盡全身力氣,像一條案板上的活魚,蹦躂個不停。

    揪住什麼就使勁扯使勁晃。

    眼睛上面的手移開了,後頸也被鬆開,脫力的阮晚滑到地上坐著。

    驚魂未定之後抬頭目光尋找那個要摳他眼珠子的人。

    公子無觴靜默地站在案前,斂去一身妖邪之感,白髮隨著窗外吹進來的風舞動。

    阮晚見過很多漂亮的眼睛,沈素凰的遙不可及,厚玉的溫潤如玉,韓灼的狐媚狠毒,百里錦黎的清澈乾淨。

    但公子無觴的眼睛,讓他難以置信。

    若萬千惡鬼的藏身之處,幽冷詭譎,深不可測,似乎下一秒就能將人拖入無間地獄。

    察覺到阮晚的目光,公子無觴垂眸居高臨下地迴應,視線相撞,阮晚不自覺地發抖,看看手裏的緞帶,他把公子無觴的遮羞布扯下來了?

    甩乾淨腦袋裏亂七八糟的東西,公子無觴,他根本就不是個瞎子!

    媽的虧他還愧疚,愧疚個屁啊,這白毛老妖精纔是最大的騙子,把手裏的緞帶團成一團,使勁砸在公子無觴身上。

    “你個老妖精死騙子,你怎麼不瞎,你不瞎,是老天瞎了眼了,我呸,老子只聽說過盲人按摩裝瞎子,還沒聽說過算命的裝瞎子,老騙子你今天就入土為安得了!”

    被緞帶砸到的公子無觴也不惱,看阮晚扶著桌案站起來,欺身覆在阮晚身上。

    這老妖精看起來纖細羸弱跟個小娘們似得,這會兒阮晚只覺得被他遮得嚴嚴實實,在他的陰影下有些喘不過氣。

    “你...幹什麼。”

    幽幽的香味鑽入阮晚鼻子裡,公子無觴單手撐在桌面上,像是貓兒般鼻尖摩挲阮晚臉頰:“騙子?晚兒,小晚兒,誰是騙子呢。”

    阮晚被蹭得迷之耳根發燙,膽子也大了些,抬手指甲掐了把人腰上的肉。

    “你是老騙子,你騙我在先的,你行跡惡劣。”

    “都騙了天下人,為何不騙你?”

    “老子這不是被你騙了嗎!”

    “是啊,晚兒發現了大秘密,可不能留活口。”

    靜。

    公子無觴眼角帶笑,注視身下懵住的少年。

    病白的手指捋順阮晚鬢角的髮絲,微涼的唇靠近人耳垂:“為師只騙了晚兒,也只騙了天下人。”

    阮晚耳朵根一癢,下意識躲開:“我大人不記小人過..我原諒你了,快起來。”

    他根本無心去想公子無觴到底說了些什麼狗屁不通的話,只想快點起來,壓迫感太盛讓他有點喘不過氣。

    耳垂刺痛,阮晚恨得牙根癢癢,這老妖精咬他!

    公子無觴鬆了口,微微皺眉用衣袖淺擦唇畔:“滋味不過如此。”妖異的氣息消散,只剩下一派清冷。

    阮晚在桌上躺了會兒,爬起來時,那個男人又姿態慵懶地臥在榻上閉目養神,烏黑的睫羽垂下,閉上眼的他顯得無害。

    阮晚尋思著走了,還沒動作,公子無觴依舊閉著眼開口:“你可曾聽過鬼的哭聲。”

    不似以往的魅惑,倒多了些孤寂和無奈。

    “啊?鬼哭狼嚎聽過。”特別是你說話的時候,跟鬼哭狼嚎似得,阮晚在心裏補了句。

    公子無觴輕笑,動人心魂的眼睛始終閉著。

    “十年了,那聲音我一直都還記得。”

    “人人說我神機妙算,而我錯了那麼一卦,便是一生了。”

    “天方殺機,隱後而生。渡谷窮兵,乾坤逐勝。”

    “這卦象我還記得,明明已是勝了,勝了啊。”

    公子無觴禁閉雙眼搖頭,睫羽顫抖著,聲音裡都有了哽咽。

    阮晚皺眉抱著手坐在桌上,安靜地聽公子無觴講起舊事。

    十年前的舊事。

    玉磯觀為正在同先池交戰的後瀾獻上計策。

    “天方殺機,隱後而生。渡谷窮兵,乾坤逐勝。”

    後瀾此時十萬大軍先後破先池三城,先池不得不退守龍谷,此處地勢怪異,風吹過嶙峋怪石總會發出聲響,過路的人誤以為是龍吟,便將此取名龍谷。

    後瀾十萬兵馬虎狼之師,先池殘兵敗將丟盔棄甲不過數三萬人,再加上玉磯觀的卦象,後瀾先帝命大軍乘勝追擊。

    誰料,龍谷早已埋伏好先池援兵,地勢險要更是陷阱重重,後瀾十萬兵馬,全軍覆沒。

    這件事彷彿一個耳光,狠狠打在後瀾先帝臉上,成王敗寇,原本奪在手中的城池拱手奉還,龍谷死去的將士永遠埋骨他鄉。

    後瀾先帝的怒火自然而然燒到了玉磯觀身上。

    那時的公子無觴,花了一天一夜地時間想,怎麼可能會錯,怎麼會錯。

    後瀾先帝依舊忌憚玉磯山,不管怎樣,十萬人的性命需要給百姓一個交代,憤怒的百姓要玉磯觀交出占卜卦象的人,十萬人,是多少人的親人呢。

    朝廷派人到玉磯山,要求交出占卜卦象的人。

    空聞道人解下道袍,合上眼嘆了口氣,重重地朝玉磯觀裡的神像叩拜下去:“罪人空聞,錯卦誤國,罪該,萬死。”

    公子無觴去時,空聞道人已經被帶走了,他跑下玉磯山的階梯,很長很長,因為抓捕空聞,來圍觀的百姓站滿了階梯。

    “騙子,騙子,你還給我,你把我兒子還給我。”白髮蒼蒼的老嫗坐在階梯上哭。

    “爲了邀功就讓老百姓去送死,你斷子絕孫!”披麻戴孝的婦人跪在地上撒紙錢。

    “娘,娘,爹被他害死了,嗚嗚嗚嗚。”七八歲的娃娃也揉著眼睛扯母親的衣裳。

    日夜哭嚎的鬼魂排徊在玉磯山,哭聲在公子無觴耳邊未曾斷絕,若是通曉陰陽的人,便可察覺出玉磯山強烈的怨氣。

    公子無觴不懼怕鬼魂,但他的愧疚近乎快要壓垮他。

    鬼魂的哀哭,百姓的謾罵,師父...

    他錯了,他錯了。

    公子無觴跑到王都街頭,昔日仙風道骨鶴髮童顏的老者,被架在囚車上,悲憤地百姓用石頭用爛菜葉用雞蛋用各種各樣觸手可及的東西,砸得他頭破血流,公子無觴想衝到囚車邊。

    剛抓緊那囚車的木欄,喊了一聲師父,聲音是他沒有想到的撕心裂肺,被侍衛架起拉開時,指甲摳在木料裡折斷,鮮血順著手腕流淌,他聲嘶力竭地喊:“是我,是我啊,是我。”

    氣息奄奄地空聞虛弱地睜開眼,看見自己最得意的愛徒,看見自己從小養大的孩子,頭一歪,昏了過去。

    公子無觴跪在街頭的青石地上,白色的道袍汙穢不堪,斷掉指甲的手指露出暗紅的肉,猶如一座雕像,但雕像不會落淚,他低著頭,面前的石地上星點淚滴。

    這個害死了師父的少年啊,跪在街頭,朝王都,朝所有人,深深磕了個頭,眾人以為他要乞求放過空聞。

    可他抬起頭來時,失了淚光的晶瑩,取而代之的是靜謐的幽深。

    死牢,空聞早已人人唾罵,甚至連押送他的侍衛在遊行時不但沒有阻攔丟東西的百姓,還往他身上吐口唾沫,扯出囚車裏傷痕累累的老人,隨手丟進牢房裏,等著明日一早,街頭五馬分屍。

    空聞趴在發黴的稻草上,不知生死。

    公子無觴遞了銀子給牢頭,站在牢前,跪下。

    “師父。”

    空聞細不可聞地咳嗽了聲:“無觴,回去吧。”

    公子無觴握緊了拳,斷過指甲的傷口又涌出鮮血:“師父,徒弟錯了。”

    空聞掙扎想要坐起來,靠在堅硬的牆上:“無觴哪裏錯了,無觴的卦怎麼會錯呢。”

    公子無觴低著頭,他不知道,他怎麼會算錯。

    空聞釋然地笑笑:“無觴的卦沒有錯,無觴看清了天地,卻看不清別的東西,無觴,好好守著玉磯山。”

    蒼老的聲音戛然而止。

    牢頭進來示意公子無觴離開,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走到那到鐵門外。

    空聞行刑的那天早晨,天朗氣清,人人都說妖道誤國,如今要處死妖道,是老天開眼了。

    五匹烈馬,五根麻繩。

    空聞躺在王都最中央的十字路口,見到公子無觴,他竭力做出說話的口型。

    五匹馬上的人猛然抽動馬鞭,被扯碎的屍塊散落在地上,被人整合一團,騎著馬不斷來回踐踏。

    一地血肉,早已分辨不出模樣。

    公子無觴站在一邊,滿目死寂地看完了全程。

    血肉被牽來的狗爭吃,甚至有婦人抱來一簸箕打鐵匠的鐵灰,倒在地上,用掃帚掃起來,聽起來像是要送去豬圈。

    不得好死,不得輪迴。

    公子無觴走在玉磯山的階梯上,師父那時候看著他,無聲的對他說。

    “師父的天妒,就是死啊。”

    這個滿身汙穢血漬的少年,也曾白衣勝雪運籌帷幄。

    猶記他道袍拂過,冷漠疏遠地問空聞:“師父怎的不遭天妒。”

    那時空聞笑,無奈搖搖頭說隨他去吧。

    他們預知天命,也逃不掉天命。

    後來,空聞道人死後,公子無觴接手玉磯觀,趕走以往道眾,將所有神像扔下玉磯山,只留一副空聞道人的畫像。

    後來,後瀾先池爆發瘟疫,妖道空聞的徒弟公子無觴,不計前嫌兩國都給了藥方,別人問起,他只說,眾生平等。

    後來,公子無觴免去後瀾先帝命劫,成了無觴聖人,百姓說他白頭是因洩露天機不顧一己之身解除了瘟疫,百姓說他眼盲是因為空聞誤入邪道而悲痛欲絕。

    後來很久也沒人知道,那個道袍少年走在階梯上時咬緊牙默聲流淚,滿頭青絲寸寸成雪,他將道袍撕下一條緞帶,蒙在眼上,十年前,他最後的光景是玉磯觀殘破的大門,十年後的今天,他看見的第一眼,就是這個瑟瑟發抖的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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