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含淚
動也不敢動,只能偶爾放鬆一會兒抓緊公子無觴衣服而痠痛的手,舒展一小下又使勁抓緊。
公子無觴感受到這小動作,難得溫柔地對阮晚輕聲細語:“起來吧?”
阮晚委屈地哼唧了一聲,往他懷裏又鑽了些,恨不得鑽進他心窩裏似得。
“師父,你會不會打我。”
奶聲奶氣地,埋在公子無觴衣服裡還悶悶的。
公子無觴嘆了口氣,放下在人額頭上的手:“不會。”
阮晚一聽,猛然抬頭。
“說話算話啊!”阮晚一溜煙地從公子無觴身上滑下來躥到厚玉背後,比他剛剛衝上臺階還要快些。
厚玉看清阮晚的臉,嗤地笑出聲,一絲風度形象也不顧及。
往日裏囂張豔烈的臉蛋上,現在..以鼻尖為分界線,以上還是白白淨淨的面板,以下...全是被擦花的血漬,一條彎曲的分界線,鼻孔裡還絲絲往外小橋流水般淌血,阮晚捏住鼻子,衣袖使勁在鼻子下面擦。
呵呵..要他怎麼說,對不起老妖精,因為我想抱你大腿結果在你胸口撞流鼻血了。
因為人太多我怕你把我打死,更怕全世界都知道老子滿臉鼻血,所以說破罐子破摔。
公子無觴很安靜,格外詭譎的安靜。
阮晚想。
他現在可能知道自己胸口為什麼溼了..
他現在可能知道自己一抽一抽是鼻子疼的了..
不管公子無觴知不知道。
阮晚知道,他現在得跑。
拔腿就往宴席外狂奔,不知道公子無觴跟厚玉說了什麼,不知道有沒有人追上來,帶著滿臉鼻血只想逃命。
沈素凰還在原位,見阮晚滿臉血都顧不上,直接蹦的老高跳過幾張桌子。
伸手一攬,拐住阮晚的胳膊,一條白色的絲帕將阮晚的手揹着束好。
阮晚被按在桌前蹲著,雙手揹着被捆住。
腦子裏第一個反應是,掃黃了。
前世他也在小賓館裏搞過些那檔子事兒,被警察逮了一次丟盡了臉,對這個姿勢有了很深的後遺症。
明白過來了,阮晚惡狠狠地看著一臉淡漠的沈素凰,現在要他咬一塊沈素凰的肉下來他都可以。
沈素凰你大爺的!這塊帕子還給他擦過鼻涕眼淚呢。
後者根本不予理會:“聖人,可否討盞茶喝?”
阮晚總覺得,沈素凰像嫦娥。
不然看著他總覺得像自帶白月光似的,冷飄飄的,抓不到手。
吸了吸鼻子把鼻血逼回去,他現在一定特別弱智,滿臉鼻血蹲在地上..
轉念腦子裏又想,沈素凰穿著大膽暴露的女裝,再化個妖豔賤貨的妝,懷裏抱個肥兔子,朝公子無觴拋個媚眼說要喝茶。
被自己的想法搞得嗝嗝笑,鼻血又涌了出來。
白色的緞帶雖然掩住雙眼,但也不難看出公子無觴現在的幽冷。
“嗯。”
那雙眼睛如果沒瞎,阮晚覺得或許會有鬼火從那裏麵飄出來。
公子無觴下了坐,沈素凰迎上去兩人一起走了。
厚玉憋著笑意,走下來到蹲著的阮晚身邊。
攏了些雪捧在手帕裡化了,在阮晚臉上細細擦拭。
“晚兒,你..”說著又噗嗤笑出聲。
阮晚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笑屁啊笑,老子爲了這個家,身負重傷,差點就流血身亡了,你還笑。”
厚玉擦乾淨了他臉上的鼻血,又將帕子撕成細條條,捲了塞進他鼻子裡:“壯士得勝歸來,真是辛苦了,走罷,進去上藥。”溫柔的笑意頭一次那麼真。
厚玉站起身,阮晚捏了捏鼻子確定帕子塞穩了,跟著厚玉小碎步跑過去。
茶堂,公子無觴在內室換衣裳,沈素凰坐在桌前,茶爐咕嚕咕嚕冒著泡,一邊的小廝挑揀著茶葉。
厚玉捏著阮晚的鼻子扶高他的下巴,踱步到堂後桌櫃裏翻找藥粉。
阮晚覺得鼻子裡面疼的要死,仰著頭哼哼:“快點快點,我要破相了,我如花似玉的美貌啊。”
沈素凰嘆了口氣,站到阮晚身邊,素來喜淨的丞相大人將粘著血汙的布條從阮晚鼻孔裡慢條斯理地扯出來。
“還疼麼。”
阮晚仰著頭翻了個大白眼:“你說呢,我給你一拳把你打得流鼻血,我看你疼不疼。”
厚玉捏著個小瓷瓶,皺眉看著沾血的布條:“怎麼還在流血。”撥開瓷瓶上面的小蓋,對著阮晚的鼻孔抖動:“忍著些。”
後者只覺得鼻腔辣痛,還伴隨著想打噴嚏的感覺,難受得生理眼淚都飆出來了。
某晚正準備甩頭,沈素凰摁住他的腦袋,甩頭不成,一個噴嚏已經箭在弦上呼之欲出時,厚玉捏住他的鼻子。
“你們這是要我死。”甕聲甕氣地,眼睛裏是大寫加粗的恨字。
泡茶的小廝看得滿頭黑線,不敢多話,低著頭做自己的事情,公子無觴換了身乾淨的道袍,出來坐在三人對面的凳子上。
沈素凰微點頭向公子無觴示意,鬆開阮晚的腦袋,坐回自己的位置。
阮晚憋過了勁,蔫巴巴地趴在桌上,厚玉則恭敬地站在公子無觴身側伺候茶水。
玉磯山的茶皆是雪水來煮,清甜乾淨,阮晚下巴磕在桌上,傾斜茶碗,吸溜吸溜地舔倒出來的茶。
沈素凰目光掠過阮晚:“聖人,沈某有一事相求。”
公子無觴也未動茶碗,淺笑:“有事相求是要付出代價的。”
阮晚打了個飽嗝,沈素凰還能有事兒求老妖精?
“不知聖人愛徒,需要何等代價。”
氣氛冷到冰點,厚玉常年和事佬的角色也沒有說話,公子無觴周身都是幽詭的氣息,沈素凰八風不動依舊淡漠。
阮晚坐直了身子:“可以啊,你跟厚玉什麼時候的事情,丞相和祭司,你們兩個袖子都斷了?師父我覺得這門親事就這樣定了,小沈人不錯,厚玉也算找到了個好歸宿。”
阮晚搓著手嘿嘿嘿的笑,沈素凰這是想搞厚玉?騷包配騷包,莫不是他當衆給厚玉表白刺激到沈素凰了?讓他來找老妖精討厚玉。
別說這兩個人挺有夫妻相的。
等等,氣氛不對,厚玉緊張得額頭冒汗,焦急地看著他,沈素凰冷淡的眼神也一直留在他身上。
公子無觴低頭品茶不語。
懵逼地張望很久,最後還是朝厚玉擠眉弄眼。
怎麼回事?趕緊喝一大口茶壓壓驚。
厚玉硬著頭皮低語:“晚兒,沈大人的意思是,想跟你多來往些。”這要他怎麼說,阮晚不知道真傻還是假傻,這事讓他怎麼開口。
前頭還好,聽到後面,沈素凰想跟他?!
“噗。”好好的一口茶就這麼噴出來。
鼻子生疼,顧不上失態,衣袖擦了把嘴:“沈素凰你是喝了假酒嗎?”
後者冷若冰霜地不說話,彷彿剛剛的事情跟他沒關係。
厚玉說完那句話就安靜了,他已經用完所有勇氣了。
公子無觴鬼魅的聲音傳來:“晚兒,你覺得,沈大人需要什麼代價呢。”
關我什麼事,阮晚腹誹,咧嘴露出八瓣牙齒的禮貌微笑:“我覺得他沒睡醒,我喜歡女人,你懂的。”末尾那句你懂的轉頭朝沈素凰強調。
說著平時他貪財好色生冷不忌的,男的女的都能上手,這種原則性問題上他還是個直男,他更喜歡前凸後翹的玲瓏身段,不自覺想起柳餘煙洗澡的樣子,摸摸鼻子,不能再流血了。
厚玉嘴角微抽,這小子看見美色眼睛都直了,還管過男女?早就當眾把他扯下水背了斷袖的名,現在還想用這個拒絕沈素凰?
沈素凰起身拂袖,一舉一動都帶有與生俱來的優雅:“聖人若考慮好,便可讓人捎信給沈某。”
根本就忽略阮晚說的話,打禮告辭了就。
小廝送沈素凰出去,就剩下師徒三人,阮晚繼續吸溜茶,客走了厚玉也落了坐。
公子無觴一手撐頭,一手曲扣在桌面,有一下沒一下的敲動:“現下同為師說說徒媳的事。”
厚玉皺眉,開口:“師父,是厚玉的不是,沒能照顧好晚兒,還引來流言蜚語。”
阮晚低著眼睛:“既然厚玉都這麼說了,那就這樣唄,這事跟我沒關係。”他巴不得有人主動認錯,別扯到他身上就行。
良久,沒人說話,阮晚都要懷疑公子無觴是不是睡著了,道袍才微微響動,白髮裊繞的人推開門:“藏書閣。”說罷就迎著風雪離開。
阮晚後知後覺,繼續裝著傻:“厚玉,讓你去藏書閣呢。”開玩笑,讓他跟那個老妖精獨處?他選擇死亡。
裝傻充愣肯定是比不過厚玉的,失策失策。
阮晚站在藏書閣門前,禮貌地敲了敲門,漫不經心地用鞋尖劃拉地上的積雪。
沒人應。
索性推開門,老妖精跟沒骨頭似的,不用想也知道癱在那張床上呢。
繞來繞去,繞到那榻前,空蕩蕩的,沒人。
老妖精把他叫來藏書閣又不在,這是要幹什麼。
公子無觴的腳步很輕,只能些許聽到些衣襬拂動的聲音,此刻他從一邊的書架後緩步出來,頗有幾分鬼魅之感。
“師父,有事麼。”阮晚看著這樣的公子無觴有點緊張。
可能因為緊張成習慣了,也沒發現到底哪裏不對。
雲錦的道袍帶著水墨流紋,白髮垂順,掩住雙目的緞帶也是一線雪白。
尊貴而不容侵犯,尊貴?本該神聖的白色,偏偏讓這人穿出妖異的感覺,像是有攝人心魂的鬼怪藏在這一襲道袍身後聽候差遣。
公子無觴站在兩排書架中間,他在暗處給阮晚帶來的壓迫感更甚:“侍郎大人好威風。”
語調輕佻,但讓阮晚後脊發涼:“哪裏哪裏,都是狐假虎威罷了。”狐假虎威,這隻老虎不是軒蒼骨,不是厚玉,也不是沈素凰,是他公子無觴。
他在朝堂上能混成這樣,嘴皮子是一回事,公子無觴的名號纔是最大的原因。
公子無觴走出陰暗,一步一步,走近阮晚,阮晚也下意識往後退。
老虎從來都不會擔心狐狸從爪下逃走,因為這隻狐狸無路可逃。
“呃。”阮晚後背撞在牆上,公子無觴負手站在他面前,帶著不明意味的笑意。
阮晚聲音都顫了:“師父,有話好好說成不成。”這老妖精要幹什麼,該不會要殺人滅口吧。
公子無觴常年卜卦,指骨細長,指腹帶有薄繭,此刻磨得阮晚下巴發癢,偏冷的體溫傳到阮晚身上。
“本座已經等了很久,侍郎大人,你的承諾呢。”
阮晚腿都軟了,老妖精讓他當了官,他也想過能拖一天是一天,這事根本無從下手,話已經說出來了,所以阮晚選擇鴕鳥心理刻意忘記這回事。
勉強地擠一個笑出來:“來來來我給你治,你先讓告訴我你這眼睛什麼情況。”就算今天以後去找神醫之類的,也要先搞清楚狀況,眼珠子在不在,是毒瞎了還是視網膜脫落?
公子無觴無聲的笑,本來掂著阮晚下巴的手慢慢下滑,猛然掐住那羸弱的脖頸。
力氣不大,但阮晚有些呼吸不暢:“十年了,為何這雙眼睛,盲了十年。”像是無知的孩童,好奇地詢問。
阮晚不敢去掰公子無觴的手,老妖精你都不知道老子怎麼知道,自己作惡多端遭報應活了個該,心裏罵了個透,嘴上還是尋思著說什麼話討好。
其實他也怕公子無觴今天失手掐死他。
公子無觴鬆開手,阮晚喘了會兒:“你不是會算命嗎,凡事有因必有果,為什麼瞎了眼你自己不清楚?”
阮晚不想再裝了,乾脆和公子無觴撕破臉,沒錯,他就是言而無信,他就是不自量力。
死豬不怕開水燙,還能怎麼的吧。
公子無觴踱步到窗前,推開窗,雪花鑽入屋內:“十年裏,無人說過能治癒本座的雙目。”
阮晚哽住了,確實,是他先屁顛屁顛地說可以治好老妖精的眼睛,十年時間恐怕讓這個人已經習慣了,突然有人冒出來給他希望,又一瓢冷水澆熄。
突然覺得自己是個畜生,公子無觴幫了他,明裏暗裏,不止一次兩次,這麼一個高傲的人,自己拿捏住他唯一的弱點騙他,不僅出爾反爾現在又罵他活該,他再沒心沒肺也覺得有些愧疚了。
“我..”
公子無觴雙手撐著窗沿,側頭邪氣地牽起唇角:“但本座說到做到,讓你感同身受。”猶如墮落的仙人遊走萬鬼之間。
妖異的危機感讓阮晚拔腿就想跑,剛跑兩步,後背被無形虛扯,公子無觴已經抓住他的後頸。
“嘭。”阮晚被掐著脖子按在桌案上,臉頰疼得發麻,公子無觴發涼的手撫上他的雙眼。
“別怕,嗯?”俯身,幾縷白色的髮絲掉在阮晚臉上。
眼前一片漆黑,阮晚覺得眼睛上的手在挪動,指甲不知不覺已經抵在他的眼皮上面。
阮晚從來都不是在最後關頭就認命的人,但此刻他覺得自己恐怕真的沒辦法了。
說不定以後還得拄拐了,他不想瞎,不爭氣地小聲吚嗚著。
眼皮都被指甲摳得發疼了,被公子無觴摁住後頸,他腳尖根本踩不到地,只有一隻手能動彈,阮晚突然掙扎,使盡全身力氣,像一條案板上的活魚,蹦躂個不停。
揪住什麼就使勁扯使勁晃。
眼睛上面的手移開了,後頸也被鬆開,脫力的阮晚滑到地上坐著。
驚魂未定之後抬頭目光尋找那個要摳他眼珠子的人。
公子無觴靜默地站在案前,斂去一身妖邪之感,白髮隨著窗外吹進來的風舞動。
阮晚見過很多漂亮的眼睛,沈素凰的遙不可及,厚玉的溫潤如玉,韓灼的狐媚狠毒,百里錦黎的清澈乾淨。
但公子無觴的眼睛,讓他難以置信。
若萬千惡鬼的藏身之處,幽冷詭譎,深不可測,似乎下一秒就能將人拖入無間地獄。
察覺到阮晚的目光,公子無觴垂眸居高臨下地迴應,視線相撞,阮晚不自覺地發抖,看看手裏的緞帶,他把公子無觴的遮羞布扯下來了?
甩乾淨腦袋裏亂七八糟的東西,公子無觴,他根本就不是個瞎子!
媽的虧他還愧疚,愧疚個屁啊,這白毛老妖精纔是最大的騙子,把手裏的緞帶團成一團,使勁砸在公子無觴身上。
“你個老妖精死騙子,你怎麼不瞎,你不瞎,是老天瞎了眼了,我呸,老子只聽說過盲人按摩裝瞎子,還沒聽說過算命的裝瞎子,老騙子你今天就入土為安得了!”
被緞帶砸到的公子無觴也不惱,看阮晚扶著桌案站起來,欺身覆在阮晚身上。
這老妖精看起來纖細羸弱跟個小娘們似得,這會兒阮晚只覺得被他遮得嚴嚴實實,在他的陰影下有些喘不過氣。
“你...幹什麼。”
幽幽的香味鑽入阮晚鼻子裡,公子無觴單手撐在桌面上,像是貓兒般鼻尖摩挲阮晚臉頰:“騙子?晚兒,小晚兒,誰是騙子呢。”
阮晚被蹭得迷之耳根發燙,膽子也大了些,抬手指甲掐了把人腰上的肉。
“你是老騙子,你騙我在先的,你行跡惡劣。”
“都騙了天下人,為何不騙你?”
“老子這不是被你騙了嗎!”
“是啊,晚兒發現了大秘密,可不能留活口。”
靜。
公子無觴眼角帶笑,注視身下懵住的少年。
病白的手指捋順阮晚鬢角的髮絲,微涼的唇靠近人耳垂:“為師只騙了晚兒,也只騙了天下人。”
阮晚耳朵根一癢,下意識躲開:“我大人不記小人過..我原諒你了,快起來。”
他根本無心去想公子無觴到底說了些什麼狗屁不通的話,只想快點起來,壓迫感太盛讓他有點喘不過氣。
耳垂刺痛,阮晚恨得牙根癢癢,這老妖精咬他!
公子無觴鬆了口,微微皺眉用衣袖淺擦唇畔:“滋味不過如此。”妖異的氣息消散,只剩下一派清冷。
阮晚在桌上躺了會兒,爬起來時,那個男人又姿態慵懶地臥在榻上閉目養神,烏黑的睫羽垂下,閉上眼的他顯得無害。
阮晚尋思著走了,還沒動作,公子無觴依舊閉著眼開口:“你可曾聽過鬼的哭聲。”
不似以往的魅惑,倒多了些孤寂和無奈。
“啊?鬼哭狼嚎聽過。”特別是你說話的時候,跟鬼哭狼嚎似得,阮晚在心裏補了句。
公子無觴輕笑,動人心魂的眼睛始終閉著。
“十年了,那聲音我一直都還記得。”
“人人說我神機妙算,而我錯了那麼一卦,便是一生了。”
“天方殺機,隱後而生。渡谷窮兵,乾坤逐勝。”
“這卦象我還記得,明明已是勝了,勝了啊。”
公子無觴禁閉雙眼搖頭,睫羽顫抖著,聲音裡都有了哽咽。
阮晚皺眉抱著手坐在桌上,安靜地聽公子無觴講起舊事。
十年前的舊事。
玉磯觀為正在同先池交戰的後瀾獻上計策。
“天方殺機,隱後而生。渡谷窮兵,乾坤逐勝。”
後瀾此時十萬大軍先後破先池三城,先池不得不退守龍谷,此處地勢怪異,風吹過嶙峋怪石總會發出聲響,過路的人誤以為是龍吟,便將此取名龍谷。
後瀾十萬兵馬虎狼之師,先池殘兵敗將丟盔棄甲不過數三萬人,再加上玉磯觀的卦象,後瀾先帝命大軍乘勝追擊。
誰料,龍谷早已埋伏好先池援兵,地勢險要更是陷阱重重,後瀾十萬兵馬,全軍覆沒。
這件事彷彿一個耳光,狠狠打在後瀾先帝臉上,成王敗寇,原本奪在手中的城池拱手奉還,龍谷死去的將士永遠埋骨他鄉。
後瀾先帝的怒火自然而然燒到了玉磯觀身上。
那時的公子無觴,花了一天一夜地時間想,怎麼可能會錯,怎麼會錯。
後瀾先帝依舊忌憚玉磯山,不管怎樣,十萬人的性命需要給百姓一個交代,憤怒的百姓要玉磯觀交出占卜卦象的人,十萬人,是多少人的親人呢。
朝廷派人到玉磯山,要求交出占卜卦象的人。
空聞道人解下道袍,合上眼嘆了口氣,重重地朝玉磯觀裡的神像叩拜下去:“罪人空聞,錯卦誤國,罪該,萬死。”
公子無觴去時,空聞道人已經被帶走了,他跑下玉磯山的階梯,很長很長,因為抓捕空聞,來圍觀的百姓站滿了階梯。
“騙子,騙子,你還給我,你把我兒子還給我。”白髮蒼蒼的老嫗坐在階梯上哭。
“爲了邀功就讓老百姓去送死,你斷子絕孫!”披麻戴孝的婦人跪在地上撒紙錢。
“娘,娘,爹被他害死了,嗚嗚嗚嗚。”七八歲的娃娃也揉著眼睛扯母親的衣裳。
日夜哭嚎的鬼魂排徊在玉磯山,哭聲在公子無觴耳邊未曾斷絕,若是通曉陰陽的人,便可察覺出玉磯山強烈的怨氣。
公子無觴不懼怕鬼魂,但他的愧疚近乎快要壓垮他。
鬼魂的哀哭,百姓的謾罵,師父...
他錯了,他錯了。
公子無觴跑到王都街頭,昔日仙風道骨鶴髮童顏的老者,被架在囚車上,悲憤地百姓用石頭用爛菜葉用雞蛋用各種各樣觸手可及的東西,砸得他頭破血流,公子無觴想衝到囚車邊。
剛抓緊那囚車的木欄,喊了一聲師父,聲音是他沒有想到的撕心裂肺,被侍衛架起拉開時,指甲摳在木料裡折斷,鮮血順著手腕流淌,他聲嘶力竭地喊:“是我,是我啊,是我。”
氣息奄奄地空聞虛弱地睜開眼,看見自己最得意的愛徒,看見自己從小養大的孩子,頭一歪,昏了過去。
公子無觴跪在街頭的青石地上,白色的道袍汙穢不堪,斷掉指甲的手指露出暗紅的肉,猶如一座雕像,但雕像不會落淚,他低著頭,面前的石地上星點淚滴。
這個害死了師父的少年啊,跪在街頭,朝王都,朝所有人,深深磕了個頭,眾人以為他要乞求放過空聞。
可他抬起頭來時,失了淚光的晶瑩,取而代之的是靜謐的幽深。
死牢,空聞早已人人唾罵,甚至連押送他的侍衛在遊行時不但沒有阻攔丟東西的百姓,還往他身上吐口唾沫,扯出囚車裏傷痕累累的老人,隨手丟進牢房裏,等著明日一早,街頭五馬分屍。
空聞趴在發黴的稻草上,不知生死。
公子無觴遞了銀子給牢頭,站在牢前,跪下。
“師父。”
空聞細不可聞地咳嗽了聲:“無觴,回去吧。”
公子無觴握緊了拳,斷過指甲的傷口又涌出鮮血:“師父,徒弟錯了。”
空聞掙扎想要坐起來,靠在堅硬的牆上:“無觴哪裏錯了,無觴的卦怎麼會錯呢。”
公子無觴低著頭,他不知道,他怎麼會算錯。
空聞釋然地笑笑:“無觴的卦沒有錯,無觴看清了天地,卻看不清別的東西,無觴,好好守著玉磯山。”
蒼老的聲音戛然而止。
牢頭進來示意公子無觴離開,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走到那到鐵門外。
空聞行刑的那天早晨,天朗氣清,人人都說妖道誤國,如今要處死妖道,是老天開眼了。
五匹烈馬,五根麻繩。
空聞躺在王都最中央的十字路口,見到公子無觴,他竭力做出說話的口型。
五匹馬上的人猛然抽動馬鞭,被扯碎的屍塊散落在地上,被人整合一團,騎著馬不斷來回踐踏。
一地血肉,早已分辨不出模樣。
公子無觴站在一邊,滿目死寂地看完了全程。
血肉被牽來的狗爭吃,甚至有婦人抱來一簸箕打鐵匠的鐵灰,倒在地上,用掃帚掃起來,聽起來像是要送去豬圈。
不得好死,不得輪迴。
公子無觴走在玉磯山的階梯上,師父那時候看著他,無聲的對他說。
“師父的天妒,就是死啊。”
這個滿身汙穢血漬的少年,也曾白衣勝雪運籌帷幄。
猶記他道袍拂過,冷漠疏遠地問空聞:“師父怎的不遭天妒。”
那時空聞笑,無奈搖搖頭說隨他去吧。
他們預知天命,也逃不掉天命。
後來,空聞道人死後,公子無觴接手玉磯觀,趕走以往道眾,將所有神像扔下玉磯山,只留一副空聞道人的畫像。
後來,後瀾先池爆發瘟疫,妖道空聞的徒弟公子無觴,不計前嫌兩國都給了藥方,別人問起,他只說,眾生平等。
後來,公子無觴免去後瀾先帝命劫,成了無觴聖人,百姓說他白頭是因洩露天機不顧一己之身解除了瘟疫,百姓說他眼盲是因為空聞誤入邪道而悲痛欲絕。
後來很久也沒人知道,那個道袍少年走在階梯上時咬緊牙默聲流淚,滿頭青絲寸寸成雪,他將道袍撕下一條緞帶,蒙在眼上,十年前,他最後的光景是玉磯觀殘破的大門,十年後的今天,他看見的第一眼,就是這個瑟瑟發抖的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