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爱青果
去書架

第一章 亂世命比紙薄

    大雪已經下了三天三夜,抬眼望去,銀裝素裹。封州城外的官道已經看不見,厚厚的雪像一床大棉被,蓋住了萬物。

    今天是發餉的日子,賴頭三好不容易從黑市買了半斤苦酒。從早上已經喝到了中午。

    酒總有喝完的時候,可是他還沒有盡興。他的舌頭從亂糟糟的鬍子中間伸出來,等著那葫蘆口滴下的最後一滴。

    “他孃的!”讓酒鬼有耐心,比讓男人生孩子還難,沒等那酒滴下來,他就已經舔了上去。如果不是下月發餉還得買酒用,恐怕他早就把這個葫蘆嚼碎了。

    從第一場雪開始,城頭的旗子已經換了三次。

    賴頭三的槍卻沒殺過一個人,每次他都能在最合適的時候,放下手中的槍,跪在最安全的地方。

    雪在早上就已經停了,太陽也已經高懸在天上。賴頭三把葫蘆裡塞滿了雪,掛在綿褲上。

    那杆破槍立在城牆邊上,他現在感覺身上有些暖和了,頭也有點暈乎,靠在牆上打起盹來。

    此時遠處的官道上,卻傳來一陣急促的鞭聲,啪…啪…啪,一聲急過一聲。

    一個穿著黑色小祅的年輕人,正騎著一匹高頭大馬向城門奔來,可是無論他掄鞭再快,那馬在齊膝的雪地裏,也跑不了太快。

    那年輕人雙腳踩著馬蹬,站在馬上,腰裏繫着一條紅色的腰帶,胸口用紅色的絲線,紋著一朵十八瓣的菊花。

    人和馬的頭上,都冒著熱騰騰的汗氣。顯然已經趕了很遠的路,而且事情很急。

    惹不是十萬火急的事情,沒有人會在這樣的天氣趕路。

    城門外百米之內的雪,昨天剛被掃過,所以並不像遠處那麼厚。

    那一人一馬,剛進入百米之內,就如同脫了弦的箭一樣,向城門飛奔而來。

    馬蹄和石板相擊的聲音,打擾了賴頭三的美夢,他睜開眼看著眼前的一人一騎。

    很快他便精神起來,因為他看到了菊花,那人胸前的紅色十八瓣的菊花。

    他站起來,顧不上屁股上的需,快速跑向城門,用力的推開,巨大的木門發出吱呀吱呀的響聲。

    總算在那年輕人到門前的時候,把門推開了。

    他立在門邊,目視著眼前的年輕人。

    莫非前方的戰事又有什麼變故?難道城頭的旗子又要換了?

    “滾開!”那馬到門前,並未減速。

    賴頭三聽到喝斥,趕緊把後背貼在城門上。但是那人並沒有就這麼放過他,連夜在深雪裏趕路的心情是非常糟糕的。

    心情不好,就需要發泄。

    只見那人揚起手中的馬鞭,在交錯的火光電石之間,啪的抽在了賴頭三的臉上,接著向城內奔去。

    賴頭三捂著臉,很快臉上便鼓起了一條紅色的道子,就像一條紅色的小蛇。

    “呸”他衝着剛纔年輕人消失的方向,用力的吐出了一口濃痰,眼裏充滿了憤恨之色。

    但是這種憤恨,並沒有維持多久,他就靠著城門,慢慢的蹲在了地上。

    他的頭埋在胳膊彎裡,雙肩一縱一縱的,顯然,比鞭子打在臉上更疼的,是他的心。

    他撫摸著粗糙的槍桿,已經沒有了昔日的光滑。沒有人會在意一個看門狗得自尊,更何況他現在連條狗都不如。

    二十年前那一戰,彷彿就在昨天,又恍如隔世。

    賴頭三抓了把雪,抹了抹臉。長嘆一聲,開啟葫蘆喝起來。

    葫蘆裡的雪已經融化,而且還有酒的味道。

    雖然酒味已經寡淡的幾乎沒有什麼酒味,但是有總比沒有要強一些。

    他又抓了一把雪抹在臉上,那火辣辣的疼痛,又變的麻木了。

    “想不到呀,想不到。”

    一個稚嫩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槍突然就回到了賴頭三的手中,那迷迷糊糊的眼睛射岀殺人的光芒。

    但是也就只是一瞬間。

    賴頭三又變成了那個酒鬼,一個抗著破槍看城門的酒鬼,一個任誰都可以踩上一腳的酒鬼。

    “嘿嘿,出來吧,小鬼頭。”

    城牆邊上已經被風吹集了厚厚的雪,只見那雪堆中間,出現了一個小洞,接著那個小洞越來越大,一個十五六歲的小男孩從洞裡鑽了出來。

    只見他身體單薄,頭髮零亂,身上裹著的是厚厚的草蓆。

    幸虧雪下的大,給了他一個雪做的狗窩,惹是雪再小一些,怕是這孩子早就凍死了。

    “想不到整天吹噓自己威振天下的中原第一槍,竟也這樣窩囊。”

    “你不也整天吹噓自己封州第一機智,不也在雪窩裏憋了三天?”

    那小男孩也並不客氣,走到賴頭三身邊開啟葫蘆就喝了一大口。

    “你又買酒了?”

    “你少喝點。”賴頭三看那小子再次把葫蘆塞到嘴裏,一把搶了過來。

    “從上月秀川得了封州,你的餉都不夠買吃的了吧?”

    賴頭三抬起頭,把葫蘆又喝了個底幹。小男孩看著他搖了搖頭。

    “我這還有兩個菜餅子,但願能熬到天暖和點,我再去討。”

    小男孩扒開胸前的草蓆,摸出兩個黑色的餅子,把其中一個遞給賴頭三。他把這餅子貼肉放著,餅子上還帶著他身體的溫度。

    所謂的菜餅,不過是這荒年窮人生存的口糧。是夏天時選嫩些的樹葉、野草,曬乾之後再磨成粉,摻上少量的薯麵做成的餅。

    這餅在小男孩身上已經揣了三天,他睡了三天並未捨得吃一口,若不是今天已經天晴,他怕是還不捨得吃一口。

    剛纔還空無一人的街道上,突然出現了十個比小鬼大一些的小乞丐,朝他們跑了過來。

    為首的一個搶過賴頭三的菜餅,往外跑去。立刻有四五個孩子開始追著那個搶了菜餅的孩子。賴頭三看看看手中還捏著的一小塊,塞到嘴裏嚼了起來。

    那個小鬼面對面前比自個大的小乞丐,把菜餅緊緊的抱在懷裏。任由那幾個小乞丐在他身上拳打腳踢,並不鬆手,身上的破草蓆也被扯亂,扔了一地。

    搶到菜餅的那個小乞丐,也沒有好到哪裏去,幾個髒兮兮的乞丐爲了那個菜餅打做一團。

    “去……去……去。”賴頭三站起來,想趕走那幾個圍在小鬼身邊的乞丐。可是那幾個早就餓紅了眼,像一群狼一樣根本無視賴頭三的驅趕。

    餓的滋味,如果沒有捱過餓的人是不能理解的。

    比起餓肚子,可能死更容易選擇。

    這幾個孩子,早就不知道餓了幾天,此時又見了血,早就紅了眼,一副要吃人的架勢。

    突然,剛纔還寂靜無聲的石板街上,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賴頭三本能的又縮回牆角,臉上的傷似乎又疼了起來。

    只見連剛纔進去的年輕人一起,一共九匹駿馬,一共九個年輕人,一共九朵菊花。

    一股強大的殺氣,撲面而來,人馬未到,劍氣已來。

    秀川九衛竟然全部出動了,此前還從未有活著的人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同時見到這九個人。

    那群小乞丐依舊在城門口打成一團,並非他們沒聽說過秀川九衛的名聲,而是在餓肚子面前,他們早就忘了生死。

    亂世人已經不算是人,餓肚子的亂世人,連鬼都不如。

    那九人看到眼前的景像,並未減速,甚至連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九匹馬雖然跑的飛快,但是卻只有一匹馬的馬蹄聲,他們已經訓練到了步調如此一致。就連此時抽刀的動作都是一致的,並不需要交流。

    九騎如風捲過,地上已經多了九具屍體,剛纔還在爭做一團的孩子,現在已經再也不會有飢餓的感覺。

    那個為首的乞丐並沒有管死去的同夥,三下五除二將手中的菜餅塞到嘴裏,但他並沒有能夠嚥到肚子裡,因為一支箭已經穿過了他的脖子。

    “嗖……嗖……”

    小鬼還沒有從眼前的慘象中回過神來,另外兩隻箭已經呼嘯而至。

    秀川九衛出手,絕對不會留下活口。

    而現在整個城門洞中,只有兩個活人還站在那裏。

    箭很快,轉瞬已經到了小鬼面前。

    人更快,小鬼只感覺到眼前黑影一閃,首尾相接的兩隻箭,竟然一起來了個直角轉彎。

    哆的一聲,兩隻箭的箭鏃竟然已經沒入城門,之剩下兩隻箭尾在上下襬動著,發出嗡嗡的聲音。

    秀川九衛齊齊勒住了馬頭,一齊抽出了刀,一齊揚起了馬鞭。

    他們本來是有重要的事情,而且事情很重要,所以纔會一齊出動。

    但是現在更重要的是面前這個人,這個看起來已經站都站不穩,還需要扶著破槍才能站直的人。

    其實他們沒有必要九個人一齊上的,因為佔領封州城的時候,他們九個人每個人都屠殺了一條街。

    封州總共也不過只有九條街,這個城中本已經沒有可以能夠反抗他們的男人。但是他們還是一齊上了,只因爲他們不想在這裏耽誤一點點時間。

    九匹馬雖然都是日行千里的好馬,但是現在跑的並不快,以為他們只需要一刀,那個人身上就會出現十八個洞。

    他們還需要趕路,若是跑的太快,回頭總是要慢一些。

    他們有這個自信,因為此前從未出現過例外。

    刀已經揚起,在太陽底下反射著耀眼的光,小鬼看著青森森的刀鋒,有點睜不開眼睛。

    他把身子緊緊的蜷縮起來,雙手用力的抱住頭,控制不住的發抖。雖然有些蠢,但是這是他保護自己唯一的方式,他從無數次的捱打中,才總結出這麼一個最有效的姿勢。

    賴頭三的身子卻站的更直了,他已經不需要扶著槍就能站的很直,那杆槍此時正在他的手裏,斜立在他的背後。

    小鬼已經閉上了眼睛,賴頭三站在城門洞的中央,持槍而立,像極了一位頂天立地的英雄。

    他既然決定用這樣的尊嚴,來迎接九把千人斬的刀鋒。

    但是小鬼卻不忍心看著他就這樣死去,這是他唯一的朋友,可是他卻無能為力,所以他閉上了眼睛。

    鶴唳!那是九把刀的破空之聲。

    龍吟!那是長槍舞動的聲音。

    如果有人看見剛纔一瞬間的事情,這本可以成為近十年來,最精彩的一戰。

    小鬼睜開眼睛的時候,只看到地上躺著九具黑色的屍體,胸前本應該是菊花的地方,已經變成了一正在冒血的洞。

    九具實體,九個血洞。

    賴頭三並沒有倒下,他依舊是剛纔的姿勢站在那裏,不同的是他的身上多了九把刀。

    九把刀,十八個洞,這次仍未例外。

    血正順著紅色的刀刃,一滴、一滴的滴到地上。

    小鬼掙扎著從地上站起來,蹣跚著跑向賴頭三。

    他現在才知道,原來賴頭三並不是吹牛,說不定他真的曾經是中原第一槍。

    不,他就是中原第一槍。

    “大叔,你不要死!”

    小鬼雙手哆嗦著從賴頭三的腰間解下葫蘆,葫蘆裡第二次裝的雪,現在又已經化成了水。

    賴頭三果然還沒有死,他冰霜一樣的臉上,看到小鬼又出現了熟悉的微笑。他伸手借過小鬼手中的葫蘆,從嘴巴里灌了進去,可是很快又順著刀流了出來。

    小鬼的眼睛已經模糊,眼淚已經留到了下巴上,滴到底下,跟血融爲了一體。

    “小鬼,是個男子漢,就不要哭。”

    賴頭三的聲音有些嘶啞,隨著他說話,一股血沫從他嘴裏涌了出來。

    “嗯,我是男子漢,我不哭。”

    那小鬼嘴裏說著,雙手不斷的在眼睛上擦著,可是眼淚還是不斷的從眼睛裏流出來。

    賴頭三慢慢的蹲了下來,一隻髒兮兮的手摸著小男孩的頭。

    “小子,雖然我們爺倆處的時間並不久,可是你卻讓我過的很快樂。”

    他用粗大的手幫小男孩擦乾眼淚,手上的老繭擦在小男孩的臉上,彷彿記憶中父親的那雙大手。

    小男孩已經不哭了,睜大眼睛看著賴頭三。

    “大叔本來二十年前就已經死了,能再活一次,大叔已經很知足了。”

    就在這時,城裏的街道上,再次傳來了嘈雜的腳步聲。

    很快,一隊同樣穿著黑色衣服的人,手裏拿著長槍,向城門壓了過來。

    “小子,你快走!”賴頭三再次站了起來,把槍塞到小鬼的手裏。“江南,將軍府,嘯天鷹,快走!”

    說完這幾個字,賴頭三已經向那群人衝了過去,他反手從身上抽出兩把長刀,消失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

    這是顧思城最後一次見到賴頭三,他抱著賴頭三的長槍,向着漫無邊際的雪地跑去。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