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司空子謙在被夕落上神一劍斬落九重天之前，一直沒有名字。

    人之一念，有善有惡，即便是高高在上的仙人也會因為一念只差，衍生出一抹惡緣。

    很不巧，司空子謙便是夕落上神的“惡緣”，或者說，是惡念。

    花靈吸食天地靈氣，生長在九重天的曼珠沙華更是天道的寵兒，不過三百年化形，天生擁有無上的神力，眾仙何人見了，不都尊稱一句“夕落上神”？天帝還賦予了他掌管眾生前塵記憶的權利，賜仙府曼華殿。

    但是縱使是眾仙人人羨慕的上神夕落，也有著自己的求而不得。

    曼珠沙華三百年花開三百年葉敗，花開葉落，葉茂花謝，生生相錯，不得相見——這便是夕落上神的執念。

    他做夢都想要見到曼珠沙華花葉齊綻的一天，也曾在書海中茫茫尋覓著同時盛開的方法，卻只得到神諭，言曼珠沙華葉落花綻，花與葉永生不得相見，是天道降下來的一道詛咒。

    夕落上神最初得知這一切時，原本冰封無痕的道心，裂開了一道不可置信的裂縫，於在冥冥之中便衍生出了心魔——也就是他，司空子謙。

    神怎麼可以有近乎頑固的執念呢？何況，夕落上神還瞞著眾仙用秘法將自己的本體衍生出了另一個花靈……

    司空子謙一開始還是隻存在於夕落上神道心中的一抹無意識的心魔罷了，只是在夕落上神不顧一切用世間最昂貴無雙的珍寶為夕顏塑造魂魄時，逐漸擁有了屬於自己的意識。

    其實說白了，司空子謙不過是夕落上神的另一個自己，充滿了惡念的自己。

    如果說夕落上神的善念是，費盡心力衍生出夕顏，只是爲了想看到曼珠沙華花葉齊綻的模樣，司空子謙便是那個……想要將夕顏囚禁起來，只為自己一人綻開的惡念。

    司空子謙認為自己沒有錯，是夕落上神的執念太深才衍生出了他，憑什麼夕落上神這麼厭惡於他？明明他所說的所做的，都是夕落上神自己內心深處真正的想法罷了，到頭來卻落得個被一劍斬落九重天的下場！

    若不是司空子謙偷偷在夕落上神倒給夕顏的“玉髓”裡偷飲了一口，恐怕以他單薄的魂體，早就在落下九重天之前就已經煙消雲散。

    司空子謙恨夕落上神嗎？他恨，恨夕落憑什麼對他和夕顏這般不同？說到底，都是因為不甘心。

    其實原本相府柳姨娘腹中的孩子是一個死胎，機緣巧合之下，司空子謙投生到了這個孩子身上，在出生後也擁有了自己的名字——司空子謙。

    ……

    司空子謙其實在被斬落九重天的時候，便已經失去了前塵的一切記憶，他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嬰孩，也曾經度過了快樂的童年時光，只是一切的美好，在他九歲的時候戛然而止。

    那年是十月廿六，相府後院早發了紅梅綻開了一支，天邊的火燒雲灼灼欲/燃，那天傍晚，相府迎來了嫡出的小公子。

    人人都說那紅梅和火燒雲象徵着吉祥，可是，這一切的紅，都抵不上自己姨娘被杖斃時，流下的滿地鮮血奪目。

    那年司空子謙九歲，天生早慧的他是柳姨娘的驕傲，在司空子暇沒有出生的時候，就連相府夫人見了他也會帶上幾分好顏色，他的童年是愉快而美好的，但是這一切都在他的弟弟——相府的嫡出小公子出生後變了。

    夫人嚴氏難產，甚至被太醫診斷出中毒，差點落得個一屍兩命的下場。

    司空相爺大怒，下令徹查，查到中毒的根源便是柳姨娘在早上送給夫人的那碗魚羹上——裡面被下了毒，若是再多喝兩口的話，恐怕神仙也救不回來。

    謀害夫人和嫡子，可是死罪一條。

    大怒之下的司空相爺聽不進任何解釋和求饒，直接下令將柳姨娘杖斃。

    九歲的司空子謙，就躲在大樹後，眼睜睜的看著前一天還抱著自己在懷的孃親，被人一棍一棍的打死，那張昔日總是對自己微笑的臉此時此刻滿是血汙，在掙扎著，扭曲著求饒，直到最後，變得慘白，再也沒有了聲息。

    那些負責行刑的下人，尋了一張草蓆便將柳姨娘拖了出去，至於會葬到哪裏？九歲的司空子謙並不知道。

    他在一片血泊中，拾起了一根髮簪，是他孃親生前最喜歡戴的那根。

    “姨娘，你的閨名是什麼呀？”小時候司空子謙曾經在柳姨娘的懷裏問道。

    柳姨娘只是一個妾室，親生的兒子也只能喚她一句“姨娘”，“孃親”這個詞，是屬於正室夫人的。

    那時候的柳姨娘，面容姣好，那雙面對別人總是帶著三分凌厲的鳳眸裡滿滿的都是對兒子的愛意，她是江南女子，說話的時候帶著煙雨濛濛的溫婉：“你這孩子，怎麼問起這些來？”

    小時候的司空子謙生得和柳姨娘極像，笑起來的時候，嘴角都有可愛的梨渦：“好奇嘛～”

    “姨娘我，閨名柳絮，就是春天的時候，柳樹上飛了漫天的白色柳絮，就是我的閨名。”

    司空子謙至今都記得，柳姨娘說到自己的名字時，盈盈秋水底下，鳳眸是失落的黯然。

    柳絮……隨著風兒的無根之花，就像他孃親的身世，漂泊無依的青樓歌女。

    柳姨娘生平最喜歡的花便是桂花，她曾經對司空子謙說過，桂花開的時候恰好是八月，八月十五月圓的那天，就是人們團圓的時候。

    他的姨娘，最大的心願便是在有生之年能夠和家人團圓，只是，這個願望永遠不能實現了。

    柳姨娘一死，他身邊的丫鬟僕從都被大清洗了一遍，那會兒正逢嫡子出生，誰也不想去伺候他這個庶子，司空相爺對他也是睜隻眼閉隻眼，地位一落千丈。

    九歲的他，擁有了自己的小院子，名字叫修禮閣，是司空相爺親自起的，為的就是讓他知禮，提醒他不要步柳姨娘的後塵——庶子就是庶子，絕對不可以越過嫡子去。

    司空子謙怎麼可能不懂他父親的意思呢？剛剛失去了姨娘的他，對此只是很恭敬的行禮向他父親道謝。

    他在修禮閣裡，種了滿院的桂樹。

    ……

    司空子暇一天天長大，嚴氏對司空子謙便防的越嚴，生怕他害了自己的嫡子，只是眾人都意想不到，一向誰也不親近的司空子暇，對自己的庶兄卻是最為親近。

    司空子謙也沒有想嚴氏和嫡女司空雅弦所想對司空子暇不利，他溫文爾雅，對自己的弟弟充滿了耐心，彷彿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總是將最好的都分給自己的弟弟。

    他這麼做，當然有目的了，他恨相府裡的所有人。

    只是逢場作戲久了，自己竟然也入了戲，慢慢的，對司空子暇交了幾分真心，原本想要讓嚴氏和司空相爺也嚐嚐失去至親的滋味，卻在最後關頭下不了手了。

    “把他關在自己身邊就好了吧，反正他也那麼聽話。”司空子謙面對著對自己毫無防備的司空子暇時，總會有那麼一瞬間的恍惚。

    再後來啊……

    攬鏡其實也算他的表妹，在給司空子暇看輪迴鏡的時候，他正好路過迴廊，恰好……看見了自己的前世今生。

    他恢復了所有記憶，甚至能夠進入夕落上神的轉世——六皇子東陵錦宸的夢境裡面。

    他這才知道，原來自己的弟弟正是夕落上神瞞著九重天衍生出來的夕顏，他知道了這一切。

    多麼荒唐，夕落上神爲了夕顏這一抹次魂，竟然甘願放棄自己的所有，卻唯獨在九重天容不下他這一抹惡緣。

    司空子謙在午夜夢迴的時分，也有過茫然，是否自己的誕生就是一個錯誤？是原罪嗎？

    可是他不甘心啊……

    萬物有靈，他又做錯了什麼？

    司空子謙扣心自問，是夕落上神的執念太重，才衍生出來了心魔，憑什麼他要被斬落九重天？

    柳姨娘平日裏雖然囂張跋扈，可那不過是爲了掩飾最脆弱內心的一個面具，他的孃親，從來沒有想過去謀害夫人和嫡子。

    卻落得了一個被杖斃的下場，死不瞑目。

    憑什麼呢？

    他活的這麼痛苦，憑什麼前世的夕顏，這一世的司空子暇卻能夠這麼美滿？這不公平。

    所以司空子謙開始收網了。

    他故意送給薰染上“斷塵緣”的狐裘給司空子暇，故意在司空子暇面前露出破綻，又故意說出這一切，為的，就是讓司空子暇，東陵錦宸和他一樣不快樂。

    憑什麼啊，夕落上神跳下了誅仙台還有夕顏爲了他追隨到人間融魂；憑什麼啊，司空子暇一出生就是嫡子，是相府所有人都掌上明珠。

    司空子謙不甘心，他不會讓融魂成功的，他毀了東陵錦宸的眼睛，他將司空子暇囚禁在自己的宅子裡，一切都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既然這天道沒有給過他半分善意，他又何必去做一個好人呢？

    司空子謙望著窗外的皚皚白雪，笑出聲來。

    “不過是，禮尚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