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章:蘭麝香
大哥原本平穩行走的腳步忽然頓了頓,卻又極快的恢復了原來的步伐,我抬眼看著他的眼睛,將狐裘朝他的身上靠了靠:“大哥你聞聞看,狐裘的圍脖這裏是不是有種很好聞的香氣?我從來都沒有聞過這麼獨特的香味,不知道是何種薰香?大哥可否贈送我一些?”
大哥微微垂著眼與我對視,夕陽給他的眼瞼打下一片陰影,琥珀色的眼眸中神色意味不明,像是想要把人看穿,卻又像是單純的只是盯著我瞧,我微笑著回看著他,就像從前一樣。
他對我是寵愛的,那麼我就是信賴的那樣的目光。
“你是說你想要狐裘上的薰香?”大哥重複的問了我一遍,他的聲音有點輕,落在我耳中,彷彿心湖有一片鴻毛掠過,盪漾起陣陣的漣漪。
只是這漣漪底下,有著蠢蠢欲動的兇獸,在湖底掙扎著要躥出水麵擇人而噬。
感覺到了大哥不同於尋常的反應,我依舊是笑,麻痺著對方也麻痺著自己,面上好像附上了一個面具:“對啊,大哥你莫不是不肯吧?往常我問你要什麼,你都會給我的,怎麼這會兒這麼小氣了?”
大哥突然移開了目光,看向前方的路:“倒不是大哥我小氣,而是那香大哥也只得一點,是一個好友贈送的,來自異域,名叫‘蘭麝’,好友告訴我,那香染在衣服上可以留香十年,大哥想著子暇你性喜風雅,應該也會喜歡這種香味,便都命人染在你的狐裘上了。”
“原是如此,好生可惜。”我抬手摸了摸狐裘上毛絨絨的圍脖,嘆息了一聲。
大哥又看向我,失笑道:“有什麼可惜的?冬日氣溫寒冷,你若是喜歡這‘蘭麝’香,便多穿著這件狐裘便是,白狐的毛髮最是保暖了。”
我搖搖頭,頗有些失落:“那也只不過穿一個冬天罷了,一年可是有四季的呢!大哥,”我對他眨眨眼,乞求道,“你到時候再向那個友人要些‘蘭麝’香給我可好?若是他不肯,我自己出錢買也是可以的,難得遇到了這麼和我心意的薰香。”
大哥道:“我那個友人原本就是異域中人,只不過是在機緣巧合之下相識,兩人分別後便再也沒見過麵,平日裏也沒有書信來往,我又怎麼給你買一些那樣的薰香來?早知道你這麼喜歡,我當初就應該向他多討要一些。”說完還嘆了一口氣,聽起來有些惋惜。
確實是十分可惜的,只是我可惜的不是這香,而是自己這麼多年來的信任。
建立起信任很難,但是摧毀這份信任卻很容易,何況我找到了證據。
胸口很悶,狐裘的‘斷塵緣’香像一樣纏繞在鼻端,我忍不住從裡面鑽了出來,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
雖然很想就這樣甩手離開,但是因此露出的破綻未免太多,於是我只能假裝沒有什麼事情發生的那一般,將自己所有的思緒都壓在心底,臉上洋溢起一抹喜悅的笑容。
轉身面對大哥,我倒退著走路,歪著頭向他討債:
“那大哥你該怎麼賠我?”
“我賠你什麼?”大哥見我鑽出了狐裘,跑到他面前倒退著走路,伸出手來想要拉我,“小心摔了。”
我避過他的手,說真的,我現在一點都不想和他有半點接觸,面上的做戲已經夠讓我僵硬了:“你讓我聞到了這麼好聞的薰香,卻只能聞這麼幾回,我當然得需要你賠了,難道你不應該賠我嗎?”
我無理取鬧的語氣果然讓大哥放下了原本的戒心,他伸手颳了刮我的鼻尖,語氣帶笑:“好啊,那大哥陪你一同用晚膳,當做補償了。”
兩人裹在一張狐裘裡聊得正歡,走在相府的迴廊上,點燈的侍女見了我們都是悄無聲息地行禮後退開來。
我說完這句話後,扭頭看向一個侍女點上燈後掛在迴廊簷的燈籠,白色的燈籠裡散發著溫暖的橘黃色的燭光,“司空府”三個字書寫在燈籠的表面,彰顯著相府的身份。
我的父親有二子二女,兩嫡兩庶,除卻我出生的時候發生過姨娘謀害夫人嫡子的事情外,後宅中可以說是風平浪靜,雖然大哥是庶子,可是從小/便與我相處甚歡,比我的同胞姐姐還要親近。
我曾經還自豪過自己有大哥如此對我掏心掏肺般的好,恐怕是京城其他府上的公子羨慕也羨慕不來的事情,只是我沒有想到,兄友弟恭的背後,大哥對我的好原來都有目的,言笑晏晏只不過是演戲。
我十分沮喪,內心裏的小人兒拿著一根樹枝,在角落裏畫了一個圈圈又一個圈圈。
我倒退著走了一段路,大哥倒是時時刻刻的注意著腳下有什麼東西,在迴廊的盡頭要到一個轉角處的時候,猛得將我一拉。
我整個人埋在了泛着竹葉香的懷抱裡,鼻子突然間就酸了。
“小心點,不要摔倒了。”我埋首在大哥的懷抱裡,頭頂傳來大哥的聲音,感受到他的胸腔隨著他的說話而震動,突然間十分希望,狐裘上的薰香只是來自異域的珍貴‘蘭麝香’,而不是前朝失傳的毒香‘斷塵緣’。
但是啊……我在向那個花白色鬍子的老大夫提出質疑的時候,他給我找來了好幾個通靈藥房的坐堂大夫,他們聞過之後,一致都認為這就是‘斷塵緣’……
他們那唯恐避之不及的驚恐姿態讓我印象深刻,沒想到被我視若珍寶的狐裘啊,竟然是裹著糖衣的毒藥。
如果大哥在我問起想要狐裘染上的薰香時,他的神色沒有那麼一絲的不自然,回答我的時候,沒有那一絲的逃避,或許我就信了。
但是事實證明,我所以為的大哥並不知情,只是我一廂情願的奢望罷了,他知道,這香料的真正名稱是什麼,包括真正的用途……
斷塵緣,一種聞久了讓人斷子絕孫的毒香。大哥,我最信任的大哥,最親近的大哥,我一度以為其實所有人都說他對我圖謀不軌,他還是一片真心待我的大哥,我以為我們會兄友弟恭一輩子。
蝶舞轉世投胎帶來的輪迴鏡讓我在擁有了前世作為仙人的孤寂記憶後,前時有多淒涼,有多孤寂,我現在就有多渴望溫暖,我以為第二世在我百年之後,凡人的身軀化為一抔黃土,獻祭靈魂為夕落融魂,魂飛魄散之時,在凡間的溫暖記憶,也能夠是我最後的慰藉。
而大哥,就是我溫暖記憶裡最多的一部分。
但是原來這份溫暖只不過是鋪在冰床上的棉被,等冰水滲透棉花,原本的溫暖只剩下刺骨的寒冷。
大哥沒有抱我多久,見我沒有撞到拐角之後便放開了我,微微一低頭,我卻看見了他眼裏的詫異:“子暇,你怎麼哭了?”
我揉了揉鼻子,翁聲翁氣的抱怨道:“大哥你撞到我的鼻子了,所以才流眼淚的,我纔沒有哭。”
大哥笑道:“是嗎?我看到你眼圈都紅了。”
“我們不要耽誤啦,清寧居的晚膳現在肯定做好了!”我假裝很著急地想要回去吃飯的樣子,掙脫了了大哥抓著我的手腕,並且快走了幾步。
大哥跟上我的步伐,含笑看著我在面前開開心心的模樣,笑道:“看把你急的,難道是因為一中午沒有吃的嗎?”
我回頭朝他吐了吐舌:“光顧著喝酒了,我那個朋友還喝醉了,我還送他回府了呢,不然早就回相府了。”要不是江南那句似醉非醉的提醒,我又怎麼回去懷疑大哥?進而在狐裘上發現了這個讓我晴天雷劈的秘密?
“你啊,下次不可這樣了,這回是他貪杯,下回說不定就是你要人家送回來了,小心父親訓斥。”大哥的說教永遠是溫柔的,沒有夫子的戒尺也沒有監丞的冷言冷語,有的只是春風化雨般的教導。
我有一瞬間的恍惚,以為自己回到了小時候,對我笑得溫柔的少年。
如今少年已經變成了青年,上挑的鳳眸天生帶著威嚴,卻在面對我的時候帶著我有記憶以來就熟悉的笑意,甚至讓那雙鳳眸帶了些繾綣的風情。
回過神來,我專心看著腳下的青石板路,不再看向大哥。
因為我真的怕自己忍不住去直接質問他。
那是最愚蠢的行為,打草驚蛇不說,萬一大哥是無辜的呢?
我還是固執地不相信他會害我。
……
在清寧居與大哥用完晚膳後,又像從前那樣將大哥送到院外,看著那一襲天水碧漸漸的走遠了,我一直緊繃着的身體突然一放鬆,差點要栽倒在地。
在一旁的禮言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少爺!”
我抓著他的胳膊,閉了閉眼又睜開,眼前的景物重重疊疊,原本記憶裡筆直的小路變得彎彎曲曲,只感覺天旋地轉。
咬了咬唇,讓自己變得清醒一些,我渾身沒勁,只得整個人靠在了禮言身上,用盡最後的力氣,我斷斷續續的對禮言吩咐:“送我……回,回房……”然後便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