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二章:長生不老
待到臘月二十日這天,靖府下了一場小雪,細細的雪落在人的肩頭與發上,如若柳絮隨風起。
侍女小廝們來來回回走在知府府衙的道路上,任由細雪落了滿身。
因為要動身回京,藍舒也沒有再交一些公文讓我處理,而是難得的,在大白天和我坐在花廳嘮嗑。
“大人這一回京,再回來的時候恰好是正月元宵,那可以觀賞一下我們這邊獨有的元宵燈市。”藍舒的泡茶技藝不亞於江南,手腕翻轉間,一壺茶便已泡成,嫋嫋茶香吸入鼻端沁人心脾。
我端起他遞過來的天青色茶盞,看著杯中那碧色的茶湯,笑道:“藍舒這泡茶的手藝倒是與我那一位故人不相上下。”
“哦,不知道大人所說的故人是何人呢?被大人這麼一說,藍舒也想認識一下。”藍舒問道。
我喝了一口茶,想起來這位昔日的同窗,說來已經有許久未見過他了,也不知道他現在過得如何:“他便是這一次的狀元,金榜題名的江南。”
藍舒面上露出了一種很驚詫的表情:“大人與這位狀元郎是舊識?在下偶然有聽聞這位江南狀元郎的事蹟,聽聞他並沒有什麼背景,一切都是靠著自己一人考入國子苑,而且還寄人籬下。”
“他與我是國子苑的同窗,平日裏也是他喊我起,床一同去上課的。”我摩挲著茶盞上精巧的紋路,回憶起了當初與我一同坐在梨花樹下對弈的白衣少年,一開始以為江南他是極難親近的冷淡之人,沒想到卻是麵冷心熱的。和我一同翻牆去找六皇子,又衣不解帶的照顧了我一天一夜,三年的同窗生涯,與他已經緣分非淺,在國子苑能夠交到他這麼一個朋友,足矣。
藍舒這才恍然大悟。
只聽他輕笑一聲,待我看向他的時候,白面書生樣的師爺眼裏帶著精明,他道:“這回我總算知道大人究竟是何方人物了。”
“哦?”我挑了挑眉,“那你說一下我究竟是誰。”
盛文帝派我來到星州的時候,特地壓下了我的身份,讓所有人都以為我只是一個平常的書生,考中了一個貢生罷了,此後到我成爲了靖府知府,我也沒有特意去公開自己身為丞相嫡子的身份,所有人只知道我姓司空,平日裏只喚我一聲:知府大人。
沒想到今日與藍舒一提江南,這位素來聰穎過人一人就可以超額處理完所有公務的藍師爺就猜出來了我的身份?
藍舒挽起一截袖子給我和他重新把茶盞滿上,嫋嫋茶煙中,他的面目有些模糊,聲音卻穿過白霧透入我的耳膜:“若下官所料不錯,大人應該就是那一位天資絕豔的少年探花郎,司空相爺的嫡子,司空子暇罷。”
我笑了笑:“藍舒果然聰明。不過說了一句江南曾是同窗,就被你猜出來了。只是為什麼你不會認為我是許言?”
藍舒似笑非笑的瞥了我一眼:“知府大人莫是忘了,許言大人乃是林州知州。”
我:“……”這個我還真的是給忘了,畢竟我和他又不熟。
又東南西北的聊了一會兒,不知不覺間,一壺茶已經見底。
禮言從花廳外走了進來,朝我稟告道:“大人,馬車已經準備好了,可即刻啟程回京。”
我點點頭,問他:“可到宸王府與宸王殿下道別了?”
禮言道:“是。”
將已經空了的茶盞放到桌面上,我站起來對他說了句:“那便出發吧。”
踏出花廳來到迴廊,早上所見細小的雪,依舊就沒有停的趨勢,飄飄揚揚落了漫天,往日裏青色的屋瓦鋪了一層白色的霜雪,更別提周圍的花草樹木了。
禮言撐開一把傘,落後半步站在我的身後為我撐著。
馬車停在知府府衙門前,需要走出去。
我回頭看了一眼身側的藍舒,見他一副想要送我到外面的樣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藍師爺,這段時間就有勞你一個人忙了,本官回來的時候,給你帶些新年禮物如何?”
藍舒道:“大人這話可是折煞下官了,為大人分憂乃是下官的份內之事。已經快要午時了,大人還是趁早啟程吧,這雪下的不大,道路也不甚泥濘,馬車走起來也方便些。”
“你就待在這裏,別送了,本官過幾天就回來。”
藍舒也不拒絕,溫聲應道:“是。”
……
馬車依舊是我當初到星州的時候載我的那一輛,車伕也還是那個車伕,見到我出來,黝黑的臉上揚起一抹熱情的笑意。
等候在馬車旁的侍衛小哥為我掀開車簾:“大人請進。”
“有勞諸位了。”我客氣了一句,踏著馬車下用來助力的小凳子上了馬車。
馬車內鋪有毛毯,而且車簾子也換上了厚重的布料防風,禮言上車後,還從一處點起了一個小小的火爐子,架上了鐵壺。
“公子,這是宸王殿下特意讓奴才帶給您的糕點,說讓您餓了的話在路上吃。”禮言又開啟一個紙包,將上面的糕點放在了馬車的小案几上。
我看著他這一系列麻利的動作,拍了拍坐下的毛毯,對他招呼道:“也不用忙活這麼多了,我還不餓,先坐會兒吧。”
馬車車輪開始滾動起來,略有顛簸。
車廂外我聽到有人與我告別:“恭送知府大人。”
挑開車窗簾子,我對他們招了招手:“明年見。”
馬車不停,一直駛出了靖府城門。
車廂內只有我和禮言二人,與一開始來到靖府的時候相比可謂有些冷清了。我尋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側臥在毛毯裏,感覺自己暖烘烘的,車廂外的風雪一點也吹不進來。
禮言雙手抱著茶杯取暖,感嘆道:“沒想到這麼快就又是一年要過去了。記得上次來這裏的時候,還是夏天。”
我在車廂裡找到了幾卷書,正想翻開一頁來看,聞言笑了笑:“人生在世也不過匆匆幾十載,不知不覺中時間便過去了,不過想起來自己沒有辜負這段時光,倒也是值得的,沒有什麼遺憾了。”
禮言問我:“公子,為什麼人要經歷生老病死,而不能像仙人一樣長生不老呢?”
我換了一個姿勢躺著,聽到他的疑惑,垂下了眼:“禮言你想長生不老嗎?”
禮言肯定的點了點腦袋:“當然啊!長生不老是很多人的願望不是嗎?韶華逝去,最終化為一抔黃土,總是讓人心懷恐懼的。如果真的有一種藥能夠讓人長生不老,與天地同壽與日月同輝,恐怕世人都已經掙破了腦袋。”
我輕笑一聲,坐起來拿書卷敲了敲他的腦袋,道:“人生在世,活得瀟灑自在便是不枉此生,何必去特意追求那勞什子的長生不老?”
我這一敲並不疼,但是禮言還是裝作很疼的捂住了腦袋,誇張地“哎呦”了一聲。
“可是,如果能就像仙人那樣長生不老的話,豈不是可以活得更加瀟灑自在?無病無痛,有容顏永駐。”禮言難得反問我。
我把玩著手中的書卷,對他這個不解並不意外,凡人追求長生,已經追求到了極致,從古到今,有多少帝皇是爲了長壽而去吃丹藥,可惜最後都是中了丹毒而亡。
就算是如此,還是有那麼多人爲了傳說中的修仙長生之術義無反顧。
“蓬萊島上蓬萊仙,落入凡塵歷劫練。世人未解修仙訣,直到成仙活百年。”我唱出了這一首由打油詩改編而成的童謠。
末了,搖了搖頭。
成仙又如何,長生不老又如何?
有時候,不生不滅反而是一種折磨。
“禮言哎,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我放下書,坐起了身。
禮言一愣:“公子想要講什麼故事?”
我手指輕敲著桌案,想起來自己曾經在曼華殿看過的一本凡人話本。
“從前有兩個棋藝高超的人,有一天約了在一起下棋。兩人皆是落一子算百步的存在,這一場對弈,下了很久,兩人都陷入了一種玄妙的境界之中。直到勝負已分,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
……
“白兄的棋藝出神入化,是在下輸了。”一個墨袍男子風雅俊宇,抬手朝棋局另一旁的白衣男子行了一禮。
白衣男子眉目如畫,側身避開了墨袍男子這一禮:“我只不過是險勝罷了,子修不必太過謙虛。”
被喚做子修的墨袍男子卻是執意道:“輸了就是輸了,這怎麼算是謙虛?是我自己不夠好。看來我那埋藏了許多年的女兒紅也就要起壇了,定要與白兄暢飲一杯,還請白兄,莫要拒絕。”
白衣男子朗聲一笑:“子修難得邀約,我定當在所不辭。”
墨袍男子這才滿意,與白衣男子兩人一同收拾好了棋局,便並肩打算出去吃點茶水,他倆下棋之時還是白天這會天已經變黑了,想來也是對弈了整整一日。
兩人有說有笑的踏出後院,卻被眼前所見的一片殘破景象所驚呆了。
眼前的殘屋斷垣在夕陽的殘紅裡顯得格外破敗,昔日裏清澈見底的湖泊也已經乾涸,所見之處,亂草叢生。
墨袍男子不可置信的看著這一切:“白,白兄,這是怎麼一回事?我記得我家之前不是這樣子的。”
白衣男子的驚疑一點也不比他少,看著眼前這個與他倆下棋之前滄海桑田般的變化,心中有了一個近乎荒唐的猜測。
“子修,我們該不會下棋下了一千年吧?”
墨袍男子瞪大眼睛:“怎麼可能?”
“我曾經看過一本書,書上曾言,一千年的時間,可以使滄海變桑田。總不可能,我們只是下了一天的棋,這個湖泊就已經全部乾涸了吧?”
墨袍男子躊躇了一會兒,對白衣男子道:“我們在這裏猜測有用,不如出去找個人問一下。”
白衣男子答應了。
兩人並肩往外走,一路上眼睜睜的看著早上所見還是繁華富貴的大宅院子變成了雜草叢生的荒廢宅院,只感覺自己在做夢。
走出門外,兩人才發現昔日裏繁華的街道也不見了,入目是一片荒涼的叢林。
墨袍男子十分恍惚:“這……這是怎麼回事?”
白衣男子比他淡定許多,四處張望著,終於在他的努力之下看到了遠處走了一個農夫。
那農夫揹着一捆柴火,像是要回家的樣子,白衣男子上前兩步攔住了農夫的去路,禮貌向他詢問道:“敢問此處是何地?今年是何年?”
那農夫見二人,身上衣飾精美,談吐不凡,以為是哪兩個跑出來遊玩,結果迷了路的富家子弟,於是便熱情的回答道:“今年正是西朝五百年,這裏是南疆叢林,二位公子可是迷路了?在下可以幫忙帶你們出去。”
白衣男子與墨袍男子兩人面面相窺。
西朝五百年是什麼年份?
墨袍男子又問:“今年難道不正是東朝十年嗎?”
農夫一愣,隨後哈哈大笑。
“兩位公子可是糊塗了?東朝十年,那已經是一千年之前的事情了。”
……
故事說到一半,車廂的廂壁突然被人敲了敲。
我停下敲著案几的手指,揚聲問了一句:“什麼事?”
車廂外傳來侍衛長的聲音:“公子,我們遇到了冷焰公子。”
我一愣,冷焰不是說回陶之谷去了麼,怎麼這會突然在半路遇上了。
侍衛長又道:“冷焰公子一人騎著馬,公子可要他上馬車?”
我掀開車簾,果然看到了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駿馬跟在馬車邊的冷焰,他也看見了我,朝我揚了揚手裏的東西。
“在外面做什麼?上來吧。”我道。
不一會兒馬車簾子被掀開,一股寒氣涌了進來。
只是一小會兒,馬車裏就進來了一個人。
冷焰抖了抖落在身上的雪,禮言適時為他遞上了一杯暖茶。
我攏了攏身上披著的毛毯,冷焰這一掀開簾子,倒是讓車廂內的暖氣跑了大半,一時之間有些冷。
“冷焰,你不是在陶之谷嗎?怎麼這會出現在我回京的半路了?”我問他。
冷焰接過禮言遞過來的暖茶喝了一大口,舒服無比的謂嘆了一聲:“這不是聽到訊息過來接你來了,不過,我這一路孤身一人騎馬趕路,還是遠不及子暇你會享受啊!”
禮言憋笑,又給冷焰遞了一個湯婆子:“若還是冷,先抱著這個。”
冷焰卻拒絕了禮言的湯婆子:“我是習武之人,並不俱冷。”
我慢悠悠地接了一句:“當然,名揚天下,武功高強的大俠,可是一點都不懼寒冷的人,在白雪之中一身白衣,英姿颯爽。”
冷焰白了我一眼:“子暇,你就能不能別老是提醒我,我還沒有成為大俠這件事情?”
我也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笑眯眯回了他一句:“不能,見到你一次我就要提一次,這樣子的話不僅監督了你,也讓我自己能夠更加清晰自己的目標。”
冷焰道:“我有一句髒話,不知道當不當講?”
我端起茶盞喝了一口,暖暖的茶水流入胃裏,身體一陣舒坦:“既然是髒話,那就不要講了,我知道你想罵我,但是你得憋著。”
冷焰咬牙切齒道:“數月不見,子暇你嘴上功夫倒是見長。”
“過獎過獎。”
一番你來我往,針鋒相對的寒暄過後,我敲了敲桌面。
“剛纔我正在禮言講著故事呢,還沒有講完,便聽說你來了,你要不要來聽一下。”我問。
冷焰在馬車車廂尋了一處躺著,星目半闔,眼底略有青黑,聞言道:“沒事你們繼續,我這已經連續趕了三天三夜,累的很,就當你在跟我催眠了。”
我無奈的搖搖頭,原本問他一些諸如為何來接我這些話,只是現在也不是時候,便由他睡去了。
禮言很是貼心:“公子,講故事的話會不會吵到冷焰?”還給冷焰蓋了一張毯子。
他幼時與冷焰相處的時候,冷焰還是我名義上的書童,叫習慣了他的名字這一時半會也沒有改過來,不過冷焰也毫不在意就是,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公子公子什麼的喊他的話,反而顯得生疏。
我看了不一會兒功夫就已經陷入沉睡的冷焰一眼,笑了笑:“你沒有聽到他自己說,就當我在跟他催眠嗎?我們繼續。”
呷了一口茶,我習慣性的將手指放在桌面上有節奏的敲著,繼續開始了我未講完的故事:“農夫只當這兩人在說笑,便帶著他們離開了叢林,送到了集市上便離開了。兩人站在街道上看著眼前物非人非的情景,感覺自己在做夢……”
……
“白兄,如果那個農夫說的是真的,我們豈不是下棋下了一千年之久?那我們的親友豈不是都已經不再人世?”看著眼前人來人往的街道,是陌生無比的車水馬龍。墨袍男子扯了扯白衣男子的衣袖問。
白衣男子盯著那人來人往的街道看了許久,末了長嘆了一口氣:“我還想再去問一問其他人。”
說罷,白衣男子便又攔住了一個人,問了同樣的話,那人卻沒有農夫那般熱情,只是道了一句:“西朝五百年”便匆匆離開了。
墨袍男子也攔住了一人,問他是否聽過京城白家,白衣男子是白家的家主,曾經的一國卿相。
那人卻也是一臉茫然的搖了搖頭,說不知。
最後兩人問了一個賣瓜的老伯,才從老伯口中聽到了一個故事:
“你們從南疆叢林出來,想必也見過了那所曾經富貴繁華,如今雜草叢生的王府,想說的可是一千年前白衣卿相白朮與墨袍王爺子修失蹤的故事?”
失蹤?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出了驚詫。
白衣男子道:“在下聽聞他二人不過是在院中下棋,怎麼會失蹤了?”
賣瓜的老伯笑呵呵給兩人切了一瓣西瓜,又讓他們坐下來,纔到:
“這個故事在西朝流行了好幾百年了,兩位公子竟然不知,的確讓老朽驚奇。傳說白朮卿相與子修王爺下棋的時候,明明是在後院,可是卻不見人影,東朝的皇帝莫名其妙的失去了一個皇子和丞相,心下震怒,派人尋找幾十年,卻一無所獲。民間流傳二人在對弈之時可能得到仙人造化,已經得道成仙,所以尋常人等就已經找尋不到了。後來東朝覆滅,曾經繁華的王府也變成了一片廢墟,滄海桑田,一千年之久,後人也把這個故事當成了一個神話傳說。”
墨袍男子問道:“東朝已經覆滅了嗎?那麼一個強大如斯的王朝,怎麼可能說覆滅就覆滅了呢?”他的語氣有些激動。
白衣男子不動聲色的隔著衣袖握住了他的手。
賣瓜的老伯道:“1000年前的事情,有誰能知道呢,畢竟都已經過去這麼久了,東朝也早已經變成了西朝,只要百姓安家樂業,管它是什麼朝代呢。只是啊,始終都沒有見過這位白衣卿相和那一個王爺,流傳於世的也只有他們曾經的畫像,被他們的後人收藏在家中。只盼成仙之後的他們能夠回來,為他後人尋求一絲庇護。”
墨袍男子還想繼續問些什麼,卻被白衣男子開口攔下了:“多謝老伯的款待,天色已晚,老伯還請趕緊收攤回去吃飯吧。”說著便從袖中掏出了一些碎銀子,給賣瓜的老伯遞過去。
老伯卻拒絕了:“只不過是一個小孩子的耳熟能詳的老故事而已,不用破費了。兩位公子也早些回家吧,太晚了家裏人也會擔心。”
告別了那一位老伯之後,兩人漫無目的的在街上走著。
墨袍男子對於那老伯說的這一個故事,還是有些不可置信。
“白兄,我不相信,我真的不相信,我們只不過是下了一盤棋,怎麼可能就來到了1000年之後。”
白衣男子的對這一切接受程度顯然比墨袍男子高:“可是這些人也沒有必要騙我們,而且我們剛剛下棋出來時,所見到的那些場景也不是假的,看來我們是真的長生不老了一回。”
“可是在這一個世道上無親無故,長生不老又有何用?”墨袍男子有些沮喪。
“我不就是那一個故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