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死不足惜
過了有些時候,山鬼艱難吐出一口濁氣,眼皮尚未撐開,眼珠便只好在眼皮底下微微轉動。而後纔有了睜眼的力氣。
天仍是藍的,那一輪烈日依舊無情地炙烤著大地。
似乎無事發生,方纔的慘象不過一場夢境。
山鬼輕輕舒了口氣,正要坐起,胸口傳來劇烈疼痛。
他忍不住一聲慘呼,齜牙咧嘴地提手摸胸。木製鎧甲早已不知所蹤,他這一手摸去,只摸到一些黏糊糊的什麼。他便將右手舉高,置於眼前。
只見掌心粘滿鮮血。
有一滴鮮血凝聚得夠大夠飽滿,自手掌落下,正好打在他的臉上,暖洋洋的。
山鬼登時呼吸急促,不安與惶恐填滿胸腔,呼之欲出。他不顧胸口疼痛,放聲喊道:“陸挺!陸挺!”
天地無聲,唯有寂靜。
儘管四肢酸乏渾身無力,他仍是咬著牙竭力坐起,左右檢視一陣,那個心寬體胖的小夥伴安靜地躺在他右畔一丈之外,睜著雙眼望向天空。
“陸挺...陸挺?”
他聲線顫抖,輕輕喊了兩聲,無人應答。
腦袋轟然一聲巨響。
接著脊背一陣發涼。涼意順著脊柱,自上而下遍佈全身。山鬼只覺如墜冰窟。他不願意相信,明明說好的,待戰勝歸來,昂首挺胸,回家娶親,卻怎麼不過這麼會兒工夫,便已陰陽相隔?
“陸挺...”
他伴著哭腔又喊過一聲,手腳並用著爬去陸挺身旁,提起打顫的右手輕放在陸挺鼻下察探鼻息。
鼻息全無。
陸挺的的確確已死,只是死不瞑目。
他身子一軟,登時癱坐在地,目光呆滯萬念俱灰,一邊低聲喃喃自語道:“怎麼會這樣...”
唯有清淚兩行,寂靜劃過面龐,落地之後,又很快化作白煙散去。
半晌之後,山鬼僵硬著脖頸,向一旁隨意瞥了一眼。
開戰前夕與他同一營帳的孫夏,縱然人高馬大,此時卻也仰面躺在地上。他的雙拳緊緊握著,似有不甘。
山鬼記起昨夜睡前,這個三境武夫用力將胸前鎧甲拍得“鐺鐺”作響,向天發誓明日定要親手斬殺敵方將領。
而今日卻莫名死在這沙場之上...
古語說“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可這錐心之痛,卻久久無法平緩,以至於呼吸都變得艱難。
過得許久,山鬼想起陸挺曾贈於自己畫滿咒文的麻衣。他提起早已無力的雙手,極其緩慢地脫去那件胸口覆滿鮮血的粗布無袖衫,被他穿在最裏面的那一件米色短袖麻衣,胸口密密麻麻的咒文已消失大半。
他這纔有了些許精神:“難道果真是山上人...”
不等他細細思索,便有一人冷哼道:“居然有人倖存?看來師兄借我的靈器也不過如此。”
山鬼抬起頭,只見一人一襲白袍,雙手抱胸踩在一隻約莫四人高的青色巨蛙頭頂,正目光冰冷地看向自己。
顯然方纔那一陣怪雨是由此人為之。
悲慟依在,只是化作怒火,熊熊燃燒於體內,肉體的疼痛便已算不上疼痛。山鬼雙眼發紅,咬著牙盯著那人緩緩站起,沉聲道:“是你乾的?”
那人冷冷一笑,望向山鬼的眼神很是輕蔑,“我當是哪路神仙,原來是個一境武夫,靠著半吊子咒文擋下了瀟湘夜雨。”
“瀟湘夜雨?”山鬼心生疑惑。
那人便又是一聲冷笑,“你這樣的賤民自然無法懂得,畢竟眼見限制了你的認知。”
山鬼咬牙道:“是,我是活在底層的賤民,但我至少知道不能濫殺無辜!你可知道你所謂的瀟湘夜雨,殺害了足足一萬五千人!”
那人雙眉一挑,似乎有些驚訝,“我知道啊。”
這下輪到山鬼目瞪口呆。“你知道?”
那人笑道:“我當然知道我的傾力一擊會殺掉不少人。不過那又如何?死一些賤民有什麼可惜的?就算你們這些附羶之蟻死光我都不會覺得可惜。”
山鬼咬牙切齒兩眼噴火,雙拳因為過度捏緊而發出骼“咯咯”的響聲,“草菅人命!”
那人哈哈大笑道:“因為你們弱啊!弱者即為魚肉牲畜,我想殺便殺,殺了不想吃扔了就好。這本來就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弱者連選擇死法的權力都沒有,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