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還身
青禾洲以南,大元沿海之濱的一座熔岩洞穴之內。
好個秋與一滿頭華髮的老者相對而坐。
兩人座下各是一塊竹蓆,品秩與水簾洞山鬼座下那一塊相差無幾。
此竹蓆原為大昌國所有,乃是大昌國大皇子的心愛之物。
好個秋手掌下探,輕輕摩擦著身下竹蓆,雙眼半眯,臉帶微笑,看似心滿意足,“劉公公,還記得這塊竹蓆的來歷嗎?”
全名為劉騰的內侍嘆了口氣,垂首低眉,“老奴當然記得,此竹蓆乃是青禾洲最為強大的山上宗門金谷宗所贈。此竹蓆長有三丈寬有二丈,乃是以金谷宗所特有的‘金谷’煉製而成,水不侵、火不燃、塵不沾,凡人靜坐其上,可淬鍊體魄。修道中人靜坐其上,亦各有收穫,尤其是修行‘火術’的修士,事半功倍。”
好個秋微笑道:“劉公公不愧是父皇生前最為器重的臣子,對於百年之前的小事,如今說來亦是一清二楚。”
劉騰嘆了口氣,滿頭華髮愈加生機黯淡,“往事重提,徒增傷悲罷了。”
好個秋並不覺得有多掃興。他從懷中掏出一把刻刀與一塊樹根。那塊樹根在他手裏數年之久,終於顯露出些許雛形。
是一座宮殿。
好個秋將刻刀與樹根輕放在身前的竹蓆之上。
劉騰見他如此,心神猛然一顫。“陛下當真不打算捲土重來,重振雄風?”
好個秋嘆了口氣,“亡國之子,談何雄風?”
劉騰雙眼含淚,殷殷切切,似在祈盼著什麼,“陛下...當真看夠這人間了嗎?”
好個秋微笑道:“原本尚且有些遺憾,前些日子遇到一個孩子,就看夠了。”
劉騰知曉自己再行言勸不過徒勞,眼神登時黯淡下來。這位兩百高齡的老人,這纔有了瀕死之相,“陛下是將那個孩子收做徒弟,將自己畢身所有傾囊相贈,寄希望於那個孩子嗎?”
好個秋大笑,笑容純真,又帶著些許狡黠,“我只給了他幾個玉靈果,還有一本《覓仙蹤》。非要算得徹底的話,我把其中一塊金谷席留在了那裏,不過我想,他應該不會帶走。”
活了兩百餘年的老臣一頭霧水,“這...玉靈果乃是人間四果之中品秩最為低下的一顆,《覓仙蹤》亦不過遊方野志...陛下倘若看得上那孩子,為何不多活幾年,待那孩子能夠獨當一面,再...”
好個秋搖搖頭,“那孩子並無修道天賦,我贈他玉靈果與《覓仙蹤》,只是希望他能夠保住性命而已,並不希望他上山。畢竟人間混沌,無論山上山下,勾心鬥角。倘若父皇能夠明白這些,便不至收下金谷席,最後害得國破山河亡...”
他嘆了口氣:“哎,那置膽於座的落魄男子,終於是翻身做了皇帝。”
說到這裏,他又想起了那個跳河卻無法自盡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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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昌亡國之前,好個秋便時常獨自一人靜坐於此,潛心悟道,一坐就是數十載,而後出洞對海出拳,境界一日千里。其間曾有大昌密探前來,告以大昌危機,彼時他一心修道,對此訊息視若無睹。到得某日,天昏地暗,狂風大作,驚濤洶涌拍岸,風嘯浪涌咆哮不止。他興奮不已,踏浪而去。
待到重回青禾,他已躋身武道第十三境,凝釋境,雖然不過“會意”階段,但畢竟距聖階僅剩一境之遙。
要知道,當今天下,“四階之首”者,空無一人。倘若他能躋身聖階,便是名正言順的天下第一!連天地都要為之顫抖!
且武道最後一階、第十四境,謂之“開天”,傳說躋身此境者,可一拳崩天!
當他回到溶洞,驚見劉騰雙膝跪地,久久未起。
劉騰乃是皇宮一眾供奉之中修為最高者,平日裏緊隨皇帝身後保駕護衛,今日來此,大約不妙。
果不其然,當好個秋問過一句“劉公公為何來此”,劉騰泣不成聲道:“大皇子...大昌...亡了!”
他心一沉,武道一途,便這麼斷了。
至此往後,他再無心思修道,只是徒步跋涉,翻山過江。
在綠衣國廊橋,他對於那句“卻道天涼好個秋”感同身受,故在那儒士上岸之後,他將一塊金谷席贈了出去。
加上水簾洞內山鬼身下的那一塊,原先長三寬二的竹蓆,被一分為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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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個秋搖搖頭,剝去身上衣褲露出強悍精煉的肉身,而後握起那柄刻刀。
劉騰老淚縱橫,額頭緊緊抵在金谷席,渾身戰慄不止,“陛下...”
好個秋微笑不語,將刻刀貼於胸前,緩緩剮下一片生肉。“這一刀,對不起父皇。”
手起、刀落,又是鮮血淋漓的一片生肉。“這一刀,對不起母后。”
皇宮後院一千餘人,他便以刻刀,從身上剮下一千餘片生肉,每一片生肉大小形狀各不相同,卻是同樣的鮮血淋漓。
胸前與刻刀可及的後背,已可見森森白骨。
好個秋面不改色,開始切左臂,“這一刀,對不起曹大人。”
“這一刀,對不起林大人。”
...
滿朝文武官員兩萬六。
待好個秋一個個道歉完畢,雙腿、左臂僅剩白骨,便是胸膛,亦清晰可見跳動的心臟。整副身子,僅有手臂夠不到的後背與右臂尚有完肉。
劉騰維持著磕頭的姿勢,淚涌如泉,打在金谷席,很快化作白煙散去。
好個秋仍是面帶微笑,刻刀一撇,對準右肩削去,“這一刀...對不起大昌黎民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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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土神洲。
天下九大宗門之中唯一的武夫結盟——壹氣幫。
七十餘歲正值壯年的老幫主樂宇達正在書房品茶,提起茶杯,嘴唇尚未觸及杯壁,動作就此僵住。
他雙眼驟然睜大,片刻之後,漸漸趨於尋常,而後嘆了口氣,搖搖頭,將茶杯放回茶几之上,再無品茶心思。
那個武道天才,終究是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