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人間惆悵客
花音一走,商無救又回到了自己的桌前,翻起那本醫書來,邊翻動邊自顧自說著:“地龍草,硃紅果,難道那裏出錯了嗎?”他兀自沉吟了一會兒,突然發現這兩種藥草出現在自己面前。原來在一旁坐著的張之芥,聽他念叨了許久,以為他是要這兩種藥草,就依著上次的印象把兩種藥草找了出來。
商無救一怔,問道:“你這是何意?”張之芥答道:“先生不是要拿這兩種草藥嗎?我給你拿來了。”商無救剛想笑話他,又忽然想起來一件事,自己的這個藥櫃少說放了有幾百種草藥,這硃紅果又恰巧放在櫃子的西南角。
雖說自己都已註解了藥名,不過若不是記性極好之人,找尋起來定然也要費一番功夫。想到這,他點點頭說道:“沒想到你雖樣子呆傻,倒有幾分好記性,不如留下給我當個藥童吧,我可以傳你治病之法,怎麼樣?”
張之芥一開始是極為看不慣他的行為的,因此內心對他並無多少好感。可想到現在自己武功未成,出去又是免不了遭人欺負的。他本來沒什麼大志向,習武就是爲了能安心當個店小二,不被那些權貴欺負罷了,什麼俠名財富,一概都與他無關。可他如今不這麼想了,因為雲流蘇,那個與他定下了約定的姑娘,他無時無刻不想著再見她一面。
那日聽她們姊妹對話,張之芥猜測她們應該是哪一路江湖大派的門下弟子。喬冠西那日分別時曾對他說:“江湖多險惡,處處都有數不清的陰謀陽謀,能不踏進來就不踏進來。”他越近江湖一步,危險也就越近一步,可是,這也意味著,離她更近一步。
張之芥的大好年華里,沒有什麼封狼居胥的圖謀,唯一有的遠大目標,便只是一個姑娘。所以爲了她,張之芥決心去走一遭江湖路,反正自己已是孑然一身,哪天不幸客死他鄉,自有天地來埋,何須有怨。於是,他點頭道:“都依先生所言。”
之後張之芥每日都勤看醫書,不出一個月,便將藥櫃上的草藥藥性記住了大概,因他手腳靈活,又肯吃苦,很快他也便成了商無救的得力助手。成為他的藥童之後,張之芥發現,其實這商神醫心眼其實也不壞,有時花音抱些小動物來,他也會用心救治。只是每當有商人上前求醫時,他便是將大門緊閉,甚至都恨不得把那些人一掌拍死,對於他的做法,張之芥一直看不透。
這日,張之芥正在用一把小鍘刀處理著手頭的藥材,閒來無事,忽然問道:“先生,為何你如此痛恨商人啊?”
商無救正在看那本藥經,聽到他的問題抬了一下頭,然後又繼續低頭看起書來,張之芥討了個沒趣,索性就不去問了。不一會兒,張之芥聽見他哀嘆一聲。早前花音就跟他講過,這施先生平素最好研究醫經,想不出眉目的時候就會嘆氣幾聲,所以對於他的嘆氣聲,張之芥也早已習慣了。
不過,這一次他卻是一反常態,把書一合,說了一聲:“傻小子,你去給我拿些酒來,要藏得深那些。”張之芥已經坐在原地處理了兩個時辰的藥材,現已是渾身疲軟,這一下有了得以歇息的機會,自然不會放過,於是便起身走入地窖中,爲了能多歇一會兒。在取酒的過程中他刻意放緩了腳步。
張之芥一靠近那藏酒的地方,一股子醇香便撲面而來,這酒經由“醉果”泡製,至今已有十幾個年頭,實在誘人得緊。越往裏走,便越是香氣逼人。他本來想偷偷嘗一口,但是酒這東西,開封前與開封后的味道,立馬就能聞出來,怕被商無救識破,他也就斷了偷喝的念頭。他在取了酒之後,把酒放到商無救面前,就又坐回了鍘刀前處理草藥去了。
商無救自顧自地斟了一杯,喝了一口,又是一聲嘆氣。他研究醫經已久,又是聰慧之人,以前倒也有難住的時候,不過也就是一聲過後,便很少再有。張之芥料想此次他應該是遇上了什麼難解的問題了,於是勸慰道:“先生且放寬心,世間疑團,皆有水落石出的一天,莫要囿於當下纔是。”商無救聽了,也不答話,只是嘆聲搖了搖頭,又斟了一杯。
頓了頓,他開始說道:“三十年前,北蠻大舉撻伐,大蜀一時沒有防備,在前期接連受挫,戰事吃緊,軍中的藥物變得極缺。
我與我母親見有利可圖,又聞說安廣的山中多有靈寶藥材,便來此山中採藥。事發前一天恰好下過一場大雨,山間小路泥濘溼滑,我母子倆本萌生退意,奈何離官府稅期日近,迫於無奈,只得冒險上山。然而在半山腰處,我母親一個不慎,跌下山去,當即重傷昏迷。那時我極力呼救,可畢竟雨後的山間兇險,到此的人煙更是稀少。
後來,終於有一藥商帶著他的兩個家僕從這經過,我趕忙上去求救,那藥商卻說我孃的命沒有車上的草藥值錢,不予救治。我沒辦法了,只能說若是他肯施救,我便答應一輩子給他做牛做馬,可他卻依舊不為所動,從始至終連正眼都沒瞧過。最後,我母親不治而亡,我只好一個人慢慢地把她拖回了老家安葬,到家的時候,她手都磨沒了。”說完。他又自斟自酌了三杯,掩面哀思起來。
張之芥這下終於知道,原來他這麼痛恨商人都是有原因的,這麼一想,他心中對他的鄙夷頓時消弭,轉之以無限的同情。他於是上前一步,幫他倒了一杯酒,並說道:“善惡終有報,先生不要過度悲傷,那惡商見死不救,日後必定沒有什麼好福報。”
他一說完,商無救卻是哈哈大笑起來:“你可真是個傻小子,什麼狗屁善惡有報,我母親一輩子老老實實,卻落個死無全屍的下場。倒是那商人,經過這幾年的藥材倒賣,身價漲了百倍不止,儼然快成了大名商界的第一號人物了。聽說他還有三房妻妾,又有子女多人,你說,這是惡報嗎?”聽他這麼一說,張之介頓時沉默下來。
隨後,他嘆了一口氣,接著說道:“不過,功名富貴不過是過眼雲煙,縱他萬貫家財,子孫滿堂,一朝身死道消,不過也同我母親一樣,成了一具不知人間冷暖的軀殼,只是陪葬品豐厚些罷了。”
張之芥本就是大名人,又在城中久居,大概已猜到這人是誰了,於是試探性地問道:“這人可是王老闆?”商無救驚訝看了看他,隨即點了點頭。張之芥說道:“這王老闆數月之前已經死於非命,據說是被一個江湖中人一刀砍了腦袋,先生之母在天可以安息了。這算不算善惡有報呢?”
商無救又是喝了一口,淡淡地說道:“我知道,因為殺手是我僱的。”他一說完,張之芥手裏拿著的酒杯便掉在了地上,發出一聲脆響,人則怔怔地站在一旁。商無救瞥了他一眼,直接將酒壺奪了過來,喝了一大口,然後冷眼一別,說道:“怎麼?你覺得我做錯了,是嗎?”張之芥搖了搖頭,說道:“先生童年不幸,我深表同情。按理說,有仇報仇,血債血償,可這惡商一死,大名的藥材市場隨即失去約束,他的子女與妻兒也成了孤兒寡母。對於你的這種做法,我也不知如何評價。”
商無救大笑起來,隨後說道:“傻小子,世間上有的事本無有對錯,就像現在,你該說我錯,還是說我對?福報天給不了,那就自己拿,我做醫者,深以為然。你看那些重傷不治的人,我用賽佗針救治他們,不也是在跟老天爺鬥嗎?蒼天無眼,你自己就是自己的道,誰欺負你,欺負回來便是,懂嗎?”張之芥想起來,自己的父親不也是老實了一輩子,從不與人爭鬥,最後不也落了個病死他鄉的下場。這麼一想,忽然覺得他說得頗有道理,也跟著點了點頭。
見他沉思,商無救看了一眼那些已經處理過的藥材,便覺他是勤勞之人,又見他贊同自己的說法,不禁對他改觀了許多,於是說道:“好了,夜已深了,快去歇息吧,明天傳你幾招賽佗針,以備日後行走江湖之用。”張之芥點點頭,道了一聲:“還望先生保重身體。”之後便轉身走了。
沒走幾步,就聽得一陣歌聲入耳:“平添白髮,眉山深蹙,兩字哀愁交疊。寒蛩無盡似風吟,霏霏雨、清秋時節。少年著錦,書生意氣,眉眼風流冠絕。長安道上雪漫飛,怎得見,當年明月?”那聲音悽然,令人不禁遐想唱這歌的主人,定有無比坎坷的身世。
彼時,一輪明月爬空,慘白的月華垂落人間。風正刮過湖邊的柳樹,哀怨聲與嘆氣聲便從此間流出,如泣如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