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心照
卿寬鬆的褲腳在長靴脫掉之後就散開了,拖在地上像一條蓬鬆的裙子。她提著褲腳在地毯上踩來踩去,享受著絨毛摩挲腳掌那種麻酥酥的感覺。冀讀到她放鬆的心情,便開啟了屋裏的音樂,卿踩著節拍用腳尖劃出弧步,在陽光下追著影子跳動。
“爹爹說我永遠都不可以參加舞會,”卿轉著圈圈,“因為他擔心別人只是看到我就會觸發出我的‘誘’。”
“這樣擔心不為過。”冀變相誇讚著她的美。
“‘誘’本身不能致命。據說,巫族人在被詛咒之前就擁有這種能力,只不過被詛咒滅族之後,‘誘’就成了一種詛咒的借體,變成了促使巫族滅族的能力。”卿甩起褲子寬大的擺,她像一朵正在綻開的花苞,“也就是,一旦觸發了‘誘’,觸發的雙方都有可能會突然不受控制地動情,甚至會陷入無意識的渴求。但那本身也沒什麼,生育才是致命的。”
她轉著轉著溜到冀的面前,對他做出邀請的手勢。冀回禮,跟她走到屋子中間,卿便一手拉著他的小臂,一邊灑脫自如地繼續跟隨音樂舞動。冀安安靜靜做她的觀眾加舞伴,一併仔細聽著她說的這些事,彷彿一種平等的資訊交換——我坦然為你奉上我的心魔,而你也將把你的夢魘呈現。
“詛咒真的是種非常非常討厭的異能,非常的變態。”卿在他面前停了一下,頭罩上的水晶飾品丁零當啷地響,“首先,詛咒至少要有三個部分:第一,起誓,比如什麼‘蒼天在上’、‘泉下有知’、‘此咒必達,令行勿遲’之類的套話,然後第二是述咒,包含詛咒物件,詛咒內容,詛咒結果和時間限制,必須是韻文。詛咒的內容一般還會特別繁雜,”卿不假思索道,“有時爲了詛咒一個人死,一定要在內容里加上各種稀奇古怪的機緣巧合:被一個什麼樣的人從樓上扔出去掉在哪裏摔死啦,被一種什麼樣的毒藥造成什麼樣的死狀啦。然後纔會說結果是,會死。”她說完才又緩緩伸開雙臂舞起來,“最後一部分是解咒方法,也很繁複,就是要編一堆韻文式的理由,再說明這些事發生後,以上詛咒內容才能取消。不過咒文裡所說的時限過了,詛咒也會解除。只不過,一般下咒者都會把時限開放到永遠,永遠不會消除。”
“畢竟是絕對反噬級別的禁術,不是對人恨到骨髓,也不會使用詛咒吧。”冀接住她的指尖,將她勾到自己面前。
“是的呢,”卿停下腳步,“只要使用詛咒,使用者就一定會被反噬。輕則殘疾,重則死亡,至少縮短壽命是必然的代價。當初巫族詛咒沙漫家族滅族,據說咒語生效的前一刻沙漫家族將詛咒反彈給了巫族,你說,巫族是不是活該呢?”
冀不好回答她這個問題。
“被詛咒以後,巫族從那以後無論是族內通婚還是和外族聯姻,都只會出生純血種的巫族女性後代。巫族女人產下後代之後,就會死亡。”卿把手從他掌心抽回來,“其實詛咒具體內容早就模糊不清了,但大概中心是‘只生女孩,直到沒有人能夠再生育,全族滅絕’的意思,後來人嘗試過各種方法都沒有破解。”
卿坐在地毯上關了音樂,掃著自己攤開的褲腳,她還算平靜。
“雖然聽起來很荒唐,但居然真的滅族了。無論巫族男女都只產生女性後代,巫族男性先死絕,就只剩下女人。女人很多不再願意爲了一個後代放棄生命,所以人就越來越少,到現在,”卿抱著膝蓋,“就只有我一個。”
冀從她眼神中讀到很多。
“詛咒連我觸碰別人的權利都奪走了。”她神情落寞地望向窗外,“無時無刻不在擔心著,一旦觸發了‘誘’,我就會把我願意去親近的人變成詛咒的犧牲品。”
冀知道她為什麼明明那麼喜歡刀鋒,卻這麼久都不主動去和對方接觸了。他也聽娜爾說起,那晚見到刀鋒被她的‘誘’所影響。冀早就有一種直覺,“脊椎”中只有自己和卿纔是同類:無論是被以愛為藉口的拘禁,還是先天不能接觸外界的身份,甚至是對彼此的理解都是同一的。可能不同的只是,她已經逃出樊籠——而他腦內的另一個聲音卻在說:她又跳進了另一個火坑。
冀收斂內心的笑意,可能這就是人,總覺得自己所在的地方最糟糕,卻不知道如何分辨外面的一切到底是好是壞。冀時不時還會酸溜溜地想著,只不過是她的限制還沒那麼大,她纔有機會離開原有的環境,然而馬上又會覺得,不論如何走出最早那一步已經是極大的勇氣。卿大概也清楚,以冀這樣羸弱的身體就算被“誘”給控制了,也沒有任何能力傷害到她,所以她纔會在冀的面前如此放肆,但也是如此放鬆。
如此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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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事情,總也沒有合適的時機去講,但總要找個機會去講。
“什麼?”
少年懶散的音調在空蕩的房間中衝撞,回聲彷彿牆壁中沉睡的鬼魂,被驚醒後四處遊蕩。
“這都沒有發覺,張師士可真是冷落了這群孩子們呀……”
斯科特在他背後弓著身子,鼻樑幾乎蹭上少年耳後的金色髮絲:“師士,我隱隱覺得,冀最近在那方面有些死灰復燃的跡象。”
他從進到這個房間之後就一直維持著這個俯首帖耳的順從姿態,身前的少年正斜臥在碩大的椅子裡一副閉目養神的閒情,嘴角的弧度在俊美的臉蛋上勾出滿滿的邪魅,和斯科特那種緊張又嚴肅的態度極不相稱。
“有,沒有——”細細的指尖敲打著座椅扶手,似乎在認真考慮事情,身體卻突然挪動,歪坐得更加過分,好像假意要撞到斯科特高聳的鼻樑上,欣賞他冷不防一躲的侷促,“斯科特吶,”張睜開眼睛,深藍色仿若寶劍鋒芒上的寒氣,“在這樣寂寥的地方,偶爾來了點新氣息,倒是容易讓人被撩起/點心思。”
斯科特默不作聲。
張忽然冷哼一聲,接著笑起來。
“我忽然很想看他這回要怎樣胡鬧,卿可不是好把握的性子,冀和她走近也不準不是壞事,說不準也給我除去個心頭——小患吧,”他笑夠了,揉著額角,“我可不希望我寶貝的冀,被喬瑟夫那個沒正行的小混蛋給賴住。”
“但是卿是逃出來的,冀要真是被引起了這個想法……”斯科特還是憂心忡忡。
“他想逃也不是一天兩天!”張突然站起身狠狠甩了一把長袍,斯科特向後退步,給他讓出足夠踱步的空間。但是張這次沒有自己溜達著消氣,而是馬上恢復了美麗的笑靨,向他走上來,輕輕地拉在他袖口上,仰頭道:“吶,他要真的有本事,從這裏出去了,我又能怎麼辦呢?我一點也捨不得對他怎麼樣,最多……也就是折磨折磨我自己。斯科特,你有沒有什麼好辦法,把他……看住了?”
斯科特明白,張的態度如此,別人反而不好逼得冀太緊。可到底斯科特還是在他的注視下失去了防禦力,最終不得不安慰對方似的,屈膝跪在地上,反過來仰頭對張道:“我會盡力,師士。”
“好,有你就好。”張的笑眼收起目光中的鋒芒,捧著斯科特的雙頰,在他額上啄了一口,“起來吧,我們該去忙正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