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希望之人
脈原大陸的年節,來源於“三族之戰”最終結束的日子,時值隆冬,年味在這前後往往可以綿延一個月。只是在三年前,這一延續數百年的傳統戛然而止,節日喜慶的氛圍從年後一旬被分割開來,紀念的哀歌令整個勢人種族直到開春都沉浸在憂傷的氛圍之中。不過,到了第三年,這種憂傷漸漸地淡化了,紀念日的餘韻轉而生出些“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安慰。
也許避難區的人們還在收拾年節的痕跡,準備接下來的“大撤離”紀念日。遠在人們視線之外的某一些特殊人群則忽略了這個重要的節點,把年繼續過下去。他們對那場發生在三年前的災難未必缺乏同情,只是與其參與外界有組織有紀律的大規模哀慟,誰不願意順心過好自己的年呢?
這塊南北到極圈的脈原大陸也是當今地球上唯一的一塊陸地,因大部分地區被一條東西流向的大河“脈川”及其支流覆蓋而得名。早在千年前,生活在七洲之上的前人類開拓空間通道發現了異類種族的存在,並證明新勘測出的能源物質:“勢質”,為支援異類物種擁有超人異能的物質基礎。前人類覬覦異族的能力,利用基因技術培育出能夠吸收和運用勢質的新型人類。而經過千百年戰爭與融合的重組,七洲被人為合成一體。如今的脈原大陸上,終於只剩下一個多民族融合的種族:“勢人”——即當初那批“新型人類”的後裔了。他們在大陸上繁衍生息,建立新的文明。雖然當前勢人的科技尚未恢復到前人類水平的百分之一,但也足以稱為資訊智慧化的時代,彷彿真的成爲了優勝劣汰中的“得勢之人”。
這或許聽來像一篇人類主宰命運、自我進化的英雄史詩?
不,當然不,時間從不眷顧任何文明。
如您所見,經歷了三年前的浩劫,主宰這個世界的勢人種族也難逃被清洗的命運,殘留不足原先人口千分之一的難民移居到海濱城市長寧。另有那一小撮“特殊人群”,就是居住在距離長寧不遠,大陸東北部平原上——世稱“脊椎”,其中的“基因庫”成員了。他們大多在災難爆發前集中到這個地方,作為最珍貴的活體血種被保護起來。
“脊椎”這個名字的由來,是因其外形七十八座相連成脈的巨型尖塔,從高空俯瞰猶如一條長長蜿蜒著的黑龍脊骨,蔚為壯觀。清一色的青黑色石質外殼包裹著的塔群,前身則是著名戰役之中形成的勢質結晶:一峰連著一峰的巨型石林。在它的外部尚未被消耗殆盡,且內部暫沒被掏空改造之時,它還被稱為一座閉鎖中的“門”。
流傳在勢人文明中的那句訓誡:“被關閉的門,終究還是門。”便是這樣來的。
而我相信,那扇為我關閉的門,總有一天會再次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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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澤爾冀。
“澤爾”是我的姓氏,代表了我屬於川族——脈川所養育的民族,我的姓氏始祖發源地在脈川流域的澤水,字面意義是指一個大湖,也可以解釋為“包容”。而“冀”這個名字,字面上是指脈原大陸北方的廣袤平原。而它深層的含義則是當“三族之戰”的世紀浩劫結束之後,勢人種族在新生的大陸上紮根,我們的立足之地最早便在這裏,於是以東北部大平原為新世代希望之地,於是“冀”也就成了“希冀”之意。
包容與希望,是給予我姓名之人對我的宏願。
給我冠以名字的人是張師士,他是脈原大陸的守護者,同時……他也是我的祖父。
“張師士”只是我們這些生活在“脊椎”裡面,作為活體特殊血種被集中起來的人對他的稱謂。此外他還有很多稱謂,比如人們都應該叫他“源流”,或者還有一些種族應該稱他為“主”。依照我們這裏複雜的歷史而形成的稱謂,恐怕不能短時間一一解釋清楚。自然,他也有自己的名字,只不過“張埃得”這個名姓,在我平淡無奇的敘述中難以交待他的來源。我寧願時刻稱他為“張師士”,“張”是他的名——或許也正應和了他乖張的性格。
而我們這群“基因庫”成員,到我纔剛剛是第二代。我的父親是第一代“基因庫”的成員,這多少決定了我的名分,但事實上這兩者並不是絕對掛鉤的,我同伴們的血統中有一半和上代基因庫沒任何關係。
至於這些瑣碎的事情,總有機會慢慢解釋清楚。
我所知道的是,值得人神思駐留的內容不必藉由我的口敘述,我自己也對一切即將發生的事有著十足的耐心。
我所知的遠比我應知的多。
“我知道”並不等於“我確信”,但是兩者之間還是有共通之處。我知道這個世界包括我自己在內都是虛擬的,而我同時確信這個真理“放之四海而皆準”,離開這裏以至任何世界皆是如此。我們處在一個多重虛擬的混沌時空,所有的規律都是短暫而相對的,唯一的“存在”只有“虛無”。潮起潮落興亡更迭,從永珍歸零到無中生有,我知道這就是虛擬所帶來的無限迴環之永夜。
張師士從來不說,但是我相信他和我想得一樣。
我們祖孫都是很奇怪的人,從思維方式和能力遺傳上講都沒錯,而我血緣中最正常的父親則更加一針見血地指出張師士是個怪物。
當然……他也是這麼說我的。
這大概是“脊椎”的大門為我關閉的緣由,我是不可能離開這裏的,因為怪獸要被關進籠子,外面的人才會覺得安全。但是籠子裡的怪獸不會時時刻刻為籠子的存在而困擾,除了偶爾想象一下離開籠子的景象,大多數時候怪獸是會自得其樂的。
比方說,我近來就在愉快地和夥伴們繼續著年節活動。“脊椎”環境的封閉,反而避免了這裏被強制感染紀念日的情緒。我那位身居高位的父親,想必要透過紀念活動鞏固勢人族內的凝聚力,換一種方式說,不在他管轄視線中的我們,就可以隨心所欲地拒絕順應外界的節奏了。
非要說我們——至少我,是毫無種族認同感的異類,我可以接受。
然而那些痛苦的事情,何必要一年又一年反覆地揭開傷疤?
不如在人們口中塞一塊糖果,讓大家嚐嚐倖存下來的甘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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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末萬里無雲,陽光下徹一掃晨霜,窗外的晴空一氣兒通透到了地平線盡頭。光線曬得人睜不開眼,冀緩緩翻身從床上爬起來,懶洋洋放下一雙赤足。腳心貼著短絨地毯蹭到陽光裡去探著那份暖意,圓圓的腳趾們晃動著,珍珠般柔潤泛光。
“嗯……好暖和。”冀彎彎著眼睛微笑。
空了的糖罐子擺在床頭上,對於甜味的執著是小怪物戒不掉的癮。因這個小毛病,有時不禁讓人猜測,是不是吃了太多糖果才造就了這孩子蜜糖似的笑顏。其實,絲毫不過分地說,這孩子的可愛之處遠比甜味還要令人心動。
說道冀,今年才滿十四歲,輪廓看著卻比同齡人更小一些,總是柔和安靜一團溫良無害的氣質。睫毛太過濃密纖長,稍垂下來就遮掩了目光,於是這雙眼睛常常是微眯起來,笑也似的,沒有一點點攻擊性。然而這目光裡卻自然含著一股神秘和引誘,叫人一不小心就會沉淪在其中。見過冀的人都沒辦法否認這容顏的吸引力,即便這份美中夾雜有難以適從的距離感——彷彿所見非人。更像一個精緻的瓷娃娃,動一動才令人相信這造化竟然是真的。年紀和容貌模糊了冀的性別,有意穿著男生的服飾,才勉強看著不那麼柔弱。可這件事彷彿不那麼重要了,畢竟在她、或許是“他”的身上,什麼都是精妙完滿的,更無需擔負起性別所附加的一切標籤。冀或許連人類都不算,而是神賜予世間的完美饋贈。
冀俯身按揉著雪白纖細的腳踝,一時興起想要到屋外去轉轉,便低頭找出床邊的皮鞋來穿。掖在耳後的髮絲滑下來垂落在鬢角,修剪得短短的頭髮烏黑柔軟,細如菸絲。她沒有在意碎髮的干擾,穿起鞋就走了,乳白的地毯上不曾留下任何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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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從不覺得自己的容貌有什麼特殊的地方,興許是“脊椎”這個地方的人就是和外面天差地別,一個個的都漂亮出挑。比如現在出現在冀眼中那個相仿年紀的紅髮少年,碧透的眼像兩顆閃爍的綠寶石,紅髮粗獷地捲翹起來好似火苗,初現稜角的臉龐還有些稚氣,卻已顯出異於常人的標緻。小紅毛正站在一級一級臺階的最下面,自顧自地走動,沒發現冀來到這兒,但冀覺得他一定是刻意在這裏等了許久。
“喬!”冀叫他,紅髮少年抬頭見了她突然一愣,臉上隨即扯開一個肆無忌憚的壞笑。
“嘿,小賤人~”少年叫回去。
冀完全不介意他專屬的這個“暱稱”,在喬看來她的默許反而是一種鼓勵,彷彿代表了他們兩個超越旁人的緊密關係。
喬誇張地行了一個禮,向對方表示自己的恭候。他的討好獲得了迴應,對面美麗的瓷娃娃衝他微笑了一下,慢慢從臺階上走下來。喬明明離她還有些距離,卻緊趕著跑上去一把將她抱住從臺階上接過,怕她會摔碎了似的。而這個纖弱的孩子卻只是溫柔地笑著,絲毫不覺得難堪,這動作的自然顯現出他們一向如此親密。
“冀,你身體還沒恢復,要小心。”喬儘管把她抱下來了,卻還不願意鬆手。
“我沒事的。”對方順手攏過他那一頭卷卷的紅髮,按著他的肩膀請求他把自己放下。
喬默契地領會她的意思,放開手令冀在自己面前站穩。對方漆黑的眸子轉向他,喬覺得被她注視上一會兒,心都要化掉了。
“午餐的糕點已經準備好了,我們去廚房看看。”冀掏出一枚裝著藍色溶液的玻璃管給他看,豎起食指貼在唇上,“我給斯科特導士準備了不錯的佐料。”
“這是什麼呀?”喬知道她又要惡作劇了。
“加到食物裡面,吃了的人頭髮會像霓/虹燈一樣不停地閃爍變色。放心吧,沒有副作用的,過兩個小時自動失效。”冀朝他擠了擠眼睛,“從霓/虹雀的翅膀提取出來的,你一定會喜歡斯科特導士滿頭閃光的模樣。”
喬想了想,“噗”地笑了一聲:“你該不是拿自己做過試驗吧?”
“當然。”冀說著捏了捏自己的黑髮,“但是因為我的體質,並沒有很好地顯現出來。”
“想看嗎,現在我就給你看看。”喬奪過她手裏的玻璃管做出要喝下去的模樣。
“我更想看斯科特導士……”冀苦笑著伸手去拿,喬故意把玻璃管舉高,冀比他矮著半頭,夠不到。
“親我一口就還給你。”喬彎起嘴角。
“你啊……”冀拿他沒轍,手臂突然將他脖子勾住,在他臉頰上“啵”了一口。
喬的臉“騰”地漲得跟頭髮一樣紅,他乖乖把玻璃管還給冀,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讓人沒法相信剛剛是他主動索吻的。冀照舊溫溫地笑著看他窘迫,反過來輕拍後背安撫起對方的情緒。
“真是……明明是我調/戲你,為什麼我這麼慌啊?”喬鼓著腮幫子不平。
“做賊心虛吧。”
“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