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人格
從脖頸,到面頰,再到耳廓,麻酥的暖流隨十指揉進頭髮裡,輕輕撩動著敏感的面板,千百般溫柔。
冀睜開眼睛,陽光將海洋般深邃的藍折到他的視線裡,那雙梳在他發間的手隨之短暫地停住,“孩子,”他耳畔傳來熟悉的音色,“好些了嗎?”
“好多了,師士。”冀用微笑迴應了他。
張緊繃着的神經終於鬆弛,他久久凝視著枕在膝上的黑髮少年,雙手又一次拂過那白瓷似的雙頰,冀的黑眸一轉,側過身去隔著厚厚的長袍抱住對方的腿。
“請原諒我。”他低聲懇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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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是試圖在自己和不確定的另一方之間找到平衡,我去柔化我身邊的一切關係、事情、脾性、甚至我的一舉一動,以便於我能夠在這座深不可測的堡壘中——這片寸草不生的荒野中——存活下來。
也許任何人換到我這樣的身體裡都會做出和我一樣的選擇,不然你要如何去適應一個甚至經不起長時間步行、快速講話、劇烈的情緒波動的身體?漫長的忍耐足夠將任何一種性格打磨成溫柔敦厚的樣子,附加的,我也獲得了建立威信所必須的養料。每個人都認為你沉著可靠,甚至由於各種奇怪的理由被這幅強行捏造出來的人格所吸引,令他們在自己心裏塑造出比物件本體更加高大完美的形象去依賴。
於是爲了維持這種依賴,我不得不用一些聽似合理的藉口去隱藏自己是個殘廢的事實,用一些虛無縹緲的承諾去維護某種期待在他們精神中的支柱地位,再用一種神出鬼沒的行蹤造成陌生感,從而鞏固自己所處的位置不會因為過分的瞭解而崩潰。
這樣一來,就彷彿,我是這個地方的主人。
也總有人提醒我,我不是主人,我從來不是,我只是個囚徒。這也是為什麼每一次他這樣提示了我,賴在我腦內的某個極富攻擊力的冒失鬼,同時也是個可憐倔強的老實人,會突然爆發出摧毀一切的慾望。
不打破牢籠的是我,不甘心被拘禁的人是她,但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又時常合二為一,相濡以沫。她死在十幾年前,這是我知道的,我是不是還活在當下,我卻不敢肯定。我的狀態往往徘徊於生死之際,昏厥過後或許再也不會醒來,她時常肆意透支我的身體,寧願我命喪於此。
想要殺死我的人,恐怕除了父親就是她了吧。
但是她也怕張埃得,她怕所有愛我的人,包括喬瑟和斯科特,一旦在這些人面前她就只是個愛說風涼話的煩人精。而對帕洛帕弗裡,她卻充滿了敬畏。我一直很奇怪,記憶裡帕弗裡並沒有對她做什麼,但是她那麼在意這個人,以至於從未在他面前佔據過我。
如果我能透過記憶獲知她那時的感覺就好了。
我從來不恨她,有時候我寧願相信她就是我自己,她還會提醒別人她根本就是我:“拜託你們那麼蠢嗎?都看不出根本沒有我們,只有我,怎麼樣都是我。除去被加進來的部分,我們的記憶是完全重合的,意識是完全共通的,所謂轉換也只是——哦我改主意了,就這麼簡單。”
真是天真得可愛的傢伙,這種事情說出來,會被人討厭的吧。
倒不如直接推卸責任,讓別人相信你除去黑暗部分以外還是個好人,這樣所有犯過的錯誤,都可以輕輕鬆鬆地靠裝可憐來解決了。
所以我一面抱怨她的直率和暴虐,一面又羨慕她敢於反戈一擊,我有時相信我們是可以一起努力逃出這個牢籠的,然而時間久了,我只能越來越相信她是要在我做出反抗時拖住我。
我總是聽人說,我脆弱的軀殼裏生著一隻怪物。
他們囚禁的不是我,而是隱藏在我身體裡的怪物——很多年以前張埃得總會把我抱在膝上,溫柔地用這樣的話安慰我。我也曾經以為,她就是那隻怪物,只有戰勝她,我才能離開這裏。
倒是沒錯,我只有戰勝她才能離開這裏,只不過,那怪物不是她,而是從始至終的,只是我。
張埃得那麼說,只是因為他害怕看到我絕望的神情,現在他看不到那種神情了,他可以直接讀透我內心的痛苦。
他們——爲了能徹底地囚禁我,總共——或者至少——建立了四道防線。“脊椎”只是最外面的一道,空庭中美麗的花紋在我眼裏只是一層勝過一層黏著的蛛網——然後是張埃得、斯科特和我的朋友們,他們監視著我,用他們的情感和責任捆綁著我,在我的意識裡把鎖鏈加固——再就是這幅羸弱的軀體……
最深的那一道是她。
是她死死扼住了我的靈魂。
她借我的口說著厭倦這裏的時候,就是她阻礙我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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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科特說這一堂課他要講融體的血液特性,所以冀必須要活生生地到場。
這對從來都不去上課的冀來說還是個值得期待的新奇情況,可是“活生生”算怎麼回事?難道斯科特已經猜到自己會乾脆把血液樣本傳送到教室去了麼,冀扶額好好想了一下怎麼樣出場才能給大家留下不可磨滅的課堂印象,他覺得自己這次更像是一位助教。
“未來會被叫做‘師士’也說不定。”他煞有介事地閉著眼睛,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表情,拿起毛巾搓著溼漉漉的頭髮,走進攝像範圍之內。拖地的白浴袍隨著他的走動而甩起長尾。
“我可不認為你這麼快就有擔任‘源流’的覺悟。”斯科特纔不相信他會說真心話,發愁地低著頭捏鼻樑,“不管怎麼說,你得過來,還有十分鐘,你難道打算穿成這樣出現在他們面前?”
“您請放心。”冀笑著關閉了通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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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況並沒有斯科特說得那麼糟糕,冀到教室的時候四下空無一人,搞得他以為自己要對著滿當當的實驗儀器上課,或者是另一種情況——這根本就只需要他一個人“活生生”地來,其他人只需要在寢室開啟自己的虛擬影像就夠了。
這樣預判輕鬆很多,他在器材之間穿行著,用手指追尋記憶裡曾經出現過的觸感,他對這個地方很熟悉,但是檢視教室的使用記錄就知道他根本沒有來過這兒,冀膩煩了記憶裡年復一年地鼓搗資料,他有一次試圖回想起什麼,然而睜眼閉眼都只見無數圖表在眼前飛過。
冀望著儀器反光的金屬面板,他在自己的影像背後看到了紅眼睛的少女。
“我以為你和他們進度不太一樣。”冀的語氣表達了很高興見到她。
卿也不像之前那麼戒備,大大方方地朝他走來道:“斯科特導士說我可以旁聽,如果出現了什麼我沒跟上的內容,還請耐心指教。”
“不客氣。”冀轉身面對她應著。
“七分鐘,願意跟我聊聊麼?”卿挑眉,那神情更像在撩他。
冀四下瞅了瞅,“看來真的是虛擬課程了。”他擺著那招牌式的微笑,“五分鐘,我們得趕在導士來之前。”
卿向他投去讚賞的目光,她知道對方完全理解了這次對話的私/密性。
“我恐怕還是要為初次見面時的不愉快道個歉。”冀很真誠的。
“你要道歉到什麼時候?”卿歪頭。
“這可能要到你說‘沒關係’的時候才行。”
“完全沒關係了。”
冀發現她嘟著嘴似乎在思考著什麼。這突然的態度轉變必然不會是她想通了那麼簡單,從前幾次見他就清楚,這小姑娘生性多疑警惕心又強,除了張和斯科特那些長輩的之外根本不愛跟人接觸。這麼些日子過去了,也沒見她和誰特別親暱,尤其是最近,連零都見不到她人影。
這樣的話,顯然是有求於人嘛。
“儘管說來聽聽,只要是我力所能及,”冀先把自己的姿態放得很低,“放心,我不會開條件。”
卿覺得時間也不多,他這麼說了自己也索性直白一些,又靠近了些,拄著他身後的金屬面板。冀發現她那雙素黑手套換成了帶蕾絲的,卿抿唇含笑十分討巧,眼睛裏卻閃爍著精光:“我知道這裏人都很在意你,刀鋒尤其對你評價很高,我想他大概很重視你的意見,不知道你是不是方便在他面前表示一下,我們之間關係並沒有他們想的那麼好?”
冀不好揭穿她,眼睛一眨:“嗯,我答應你。”
卿雖讀不出他的想法,可也能很快地察覺到他細微的保留,於是對這個回答不甚滿意,可也在意料之中沒什麼好周旋的。
“刀鋒是我最早交結的朋友,”冀回以目光,“雖然最近兩年他和業走得近,但這個忙我還是幫得上。不如我帶你去走走以前他最喜歡去的幾個地方,等你熟悉了也好約到他。”他變相約了卿,肯定她的好奇心必然能迫使她在知曉本意的情況下仍舊穩穩上鉤。果然卿撇開視線,一對白色的睫毛在眼前輕微顫動——她在迴避這個問題,但在冀看來,只消再渲染一下,她就能完全同意了。
冀也和她一樣拄著金屬面板,只不過他用了手肘,而將面頰撐著,小指滑過長長的眼角。他這個姿勢幾乎打破了卿以往對他形成的保守的印象,顯得隨意了起來。
“誒,對了卿,”冀忽然高高揚起眉毛,振奮的神色在這張美麗的面龐上突然綻放,動人心魂,“刀鋒最喜歡的就是冢谷公園了,那裏用實物複製了冢谷已知地區的生態環境。要去的話,我們要穿過六十座高塔,渡過最不穩定的幾處連結還有張師士的寢殿,瞞過斯科特導士的禁行令審查。”冀烏黑的眼珠轉動著,他的語氣在不斷加重,充滿著挑動人心的力量。卿聽得也越來越亢奮,她甚至有點迫不及待,只是穿過這些高塔在這個階段就已經很有挑戰性了。
冀稍稍放慢語速,再一次吊她胃口:“然後在那裏,你會看到枝杈上長滿眼睛的吸血藤,沸騰的河流和常年燃燒著的樹葉,連暴雨都無法將這些火焰潑滅,對了,雨水……”他故意不說雨水怎麼樣,而是另開一枝,“也許你還會喜歡往後面再走一走,珍寶館和禁術試煉區,還有標本室,那裏有一具上千年的血族乾屍,滴上三滴血就能將他復活。”
冀又恢復了眯眼笑的溫和模樣,很少一口氣說這麼多話,還要說得抑揚頓挫富有感染力,他在讓卿發現自己運氣吃力之前作了總結:“可能要稍微花點時間,但一定不虛此行。”
卿的表情有些詭詐:“你要哄我跟你走,真是好費一番力氣呢。”
“為什麼不?”冀見她上了套,但在這個表情裡他也明白對方在套自己。
“對呀~我們為什麼不現在逃課呢?”卿忽然向他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