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道閣”宴賓廳燈火通明，偶有道童身影晃動，匆匆放下茶具後就轉身離開。

    正堂那副巨大的水墨丹青畫上，潑墨著崇山峻嶺，閒雲浮動，野鶴成行，一輪紅日冉冉升起。

    就在這幅巨畫之下，一黑袍老者盤腿而坐，慈眉善目看著左右。

    此人正是深居簡出的清涼峰峰主，南宮瑾。

    淡黃的髮鬢梳得十分整潔，毫無一絲凌亂，一根根銀絲白髮向上盤旋，扎束於頭頂的道簪。微微下陷的眼窩裏，是一雙深褐色的眼眸，臉膛呈古銅色，顯得神采奕奕。

    十餘位真人長跪兩側，態度十分恭敬。

    “老夫正在涅槃峰掌門師叔那裏彙報清涼峰諸事，就被爾等接二連三的傳音符籙擾得心煩......月芙，關於姬小劍之事，為師也略知一二，他現在何處？”

    心中一稟，“玉真人”慌忙起身，她可是知道，師尊的脾氣絕非長得那樣慈善。

    “回師尊的話，此中牽涉到長髮真人，徒兒怕引來禍端，故而收回姬小劍入門弟子身份，遣返逍遙城孫師侄處......”

    “姬長髮？”

    深褐色的眼眸精光一閃，南宮瑾頗為意外，低頭思量片刻笑道，“難為月芙了，你可將來龍去脈說與為師來聽。”

    大大鬆了口氣，“玉真人”微作思考，就從接到商隱師侄的傳音符籙開始說起......

    宴賓廳內，十餘雙眼睛望向侃侃而談的師姐，偶爾眼神交織，就匆忙錯開。

    “......最終，李師弟送別姬小劍，徒兒則守在聞道閣，靜等師尊的音訊。至於以後的事，還需李師弟來說。”

    交代完畢，“玉真人”緩緩大拜，退了下來。

    “醉真人”方要站起，卻聽到南宮師叔笑道，“勾陳啊，你來清涼峰也快三百年了吧，前幾日還碰到你那成天躲在神女峰神龍不見首尾的師尊，她要老夫帶一句問好的話。”

    “李勾陳心中沒有師尊，多謝南宮師叔收留，徒兒纔有立足之地。”

    似乎跟自家師尊很不待見，“醉真人”氣鼓鼓起身，悶聲悶氣回道。

    “哈哈哈，你這個牛脾氣，都過了三百年，那口氣還沒消下去啊。”

    手指連點李勾陳，南宮瑾笑罵道，“老夫還要喊你師尊一聲師姐，有空還是回去探望一趟......哦，勾陳吶，你可跟那個姬小劍陳述利害，給足盤纏，再找兩名弟子護送下山，省得到時候從清涼峰出去的徒弟埋汰咱們一群老不死的。”

    這......

    千算萬算，漏算了遣弟子護送姬小劍下山這等大事，“醉真人”漸露懊悔之色。

    “回稟師叔，徒兒忙著開爐丹藥，還真忘記找人送姬小劍下山......”皺著眉頭，“醉真人”似乎很有信心回道，“一個野慣了的孩子，又過了修行關，應該無妨，應該無妨。”

    “什麼！”

    老神在在的南宮瑾雙目猛然開闔，一股不可阻擋的威壓從體內衝將出來，只見他勃然變了臉色，怒斥道，“爾等傳的什麼音！月芙剛纔又說得什麼廢話！姬小劍站穩納氣一層的大事為何不事先通報一聲，老夫雲遊半年，卻與咱們清涼峰的寶貝失之交臂！爾等讓老夫如何放心將清涼峰交給你們......”

    師尊發怒，諸位弟子誠惶誠恐，一個個低下頭顱默不作聲。

    “師尊，要怪也該怪我，是西煌忘記此事。”

    “刑真人”早就對遣返姬小劍有意見，聽師尊話裏有話，事情似乎有轉機，立刻起身稟報道，“姬小劍資質奇差，半年內能闖過修行關，徒兒也暗暗稱奇，若不是那姬長髮名頭太大，又用那萬里之符籙傳音，哪怕得罪無妄宗，蘇西煌也要保下此子！”

    “師弟這番話差耶，一個玉面小閻羅都能令商大師事必躬親，姬長髮豈是咱們惹得起的。”

    “就是！再說那孩子的口碑不怎麼好，還在弟子間落得小賊的惡名。”

    “落魄的青雲宗能收到弟子，還不是無妄宗在咱們後面撐腰！”

    “蘇師兄，您都沒注意嗎，那野孩子瞪您的眼神可是不善啊......”

    ......

    諸位師兄弟紛紛開口來勸，嚴肅的廳內略顯哄亂。

    “簡直糊塗！”

    蠶眉緊擰，南宮瑾大聲訓斥道，“姬長髮，姬長髮！擱在三百年前，我青雲宗一門三聖，他姬長髮又算得了什麼！”

    滿大廳鴉雀無聲。

    年紀尚輕的真人一知半解，白髮滄桑的真人，一個個神色變得怪異起來。

    三百年前，青雲宗一門三聖，道宗地位如日中天！

    太上長老元嬰中期高人，拜大虞帝國護國法師，號令全境道宗，法隨言出，莫敢不尊。

    蕭阡陌、易水寒、穆青燎，並稱青雲三聖，哪位不是打個噴嚏都能令數百道宗震盪的人物......

    遙想當年，誰不是擠破頭投奔青雲宗，能成為青雲宗弟子是何等意氣風發的幸事。

    物極必反，青雲宗的厄運接踵而來。

    據說，在一場爭議極大的正魔辯論大會上，三聖跟太上大長老意見相左，為宗門衰敗埋下伏筆。

    不久，青燎聖人斬殺太上大長老之護山靈寵“通性靈猿”於清涼峰問道崖。

    再後來，青燎聖人隕落神女峰，太上大長老仙逝，兩聖悄然失蹤，青雲宗從此一蹶不振，被群起而攻之的同道差點滅了門......

    自此，大虞帝國分崩離析，大宋取而代之，青雲宗依附於無妄宗，年年朝貢，還算留得些許衣缽。

    在座真人有幾位是經歷過當年那場離奇宗戰的弟子，只因名不見經傳而躲過禍端。

    說句難聽點的，青雲宗殘存的餘孽能力太差，引不起道宗追殺的興趣......

    這是一段令人自豪的往事，也是一段羞辱史，如今再被師尊提起，深蘊其間的真人無不暗自嗟嘆。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無妄宗有此高徒，是福是禍還未可知......”

    聲音漸漸低沉，南宮瑾皺眉暗思良久，喃喃自語道，“樹欲靜而風不止，無妄宗各位道友似乎變得急躁，竟連當年散落的真靈後裔也不放過，真靈後裔成長異常緩慢，殺之實在可惜啊......”

    師尊話語很重，詭異的氣氛籠罩眾人心頭。

    “我青雲宗雖名義上依附，還是早作打算為妙......老夫看爾等安逸慣了，就連弟子都不去束縛，聞道閣四十八名小童，修為參差不齊，尚且知道用功，二樓和三樓早已人去樓空，難道大禍臨頭，要指望那套娃娃們演練的玉虛大衍劍陣禦敵麼？”

    十八真人如坐鍼氈，漸露羞愧之色。

    “即日起，我清涼峰封山，任何人等不可踏出聞道閣半步......至於姬小劍，爾等可曾教他學會傳音之道？”

    諸真人面露愧色......

    “哼！”

    冷哼一聲，南宮瑾喝道，“咱們欠那孩子太多......莫不成要老夫親自去逍遙城請他，你們才安心！”

    聞言，“刑真人”面色驚喜，替姬小劍暗暗高興。

    至於其餘的師兄弟則苦上眉梢，覺得師尊的決定過於草率......

    大廳內氣氛有些凝滯，一時間靜的出奇。

    南宮瑾頓覺煩躁，懶得多看眾人一眼，微微閉上雙目。

    關於封山的決定並非一時興起，皆因掌門師叔李璇璣執意如此。

    師弟丹徒子成長速度太快了，快到令人生疑的地步......

    那丹徒子也是青雲宗老人，資質能好到哪裏去，雖說能煉靈丹，也都是些尋常的丹藥。

    幾年前，也不知此人得何機緣，竟被他摸索出丹道之術，趨附之人漸漸增多，羽翼漸漸豐滿。

    丹徒子跟無妄宗眉來眼去，師叔李璇璣似乎不喜，才做出封山的決定。

    至於為何如此，南宮瑾一時還悟不透徹。

    沉吟良久，他又猛地想起那片林間的氣息，神色變得異常複雜。

    當年，先父南宮遲，意外接到青燎師兄的傳音，卻失蹤於神女峰，隕落於何處至今還是謎團......

    他不著痕跡一撇李勾陳，卻見“醉真人”垂目盤坐，不知所想。

    夢瑤啊夢瑤，這枚棋子安插在我南宮瑜身側近三百年，你不嫌煩，老夫都嫌煩了。

    還有你，大巫峰的“平真人”、雲嵐峰的“兌真人”......

    清涼峰峰主南宮瑜冷眼橫掃十六位真人，心中暗暗苦悶，那可是諸峰安插而來的十六枚棋子。

    一門十八真人，嫡傳弟子只有兩位，“平真人”伊月芙，“刑真人”蘇西煌。

    月芙心眼太活絡，交友甚廣，未必是件好事。

    西煌為人死板，又不用功，也難託重任。

    哎......這年頭，就算嫡傳的弟子都不可信！

    我清涼峰尚且如此，其他峰又何嘗不是這樣......

    十二峰勾心鬥角，爲了那虛無縹緲的真靈煉體術，好端端的宗門不思進取，搞得烏煙瘴氣。

    剎那念頭如是，心裏卻另一番遐想......

    那是化腐朽為傳奇的功法，若能窺得一二，哪怕入魔，被正道視為心頭大患又有何妨！

    龍靈聖果的氣息再度出現清涼峰，又是在座的哪位真人捷足先登了一步，用意又為何故呢......

    緊迫感襲來，南宮瑜頓覺煩躁，於是輕揮衣袖，十餘位真人默不作聲悄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