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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李寡婦

    小王莊有個李寡婦。

    李寡婦大前天還不叫寡婦,因為她男人昨天死的。

    所以前天還被人張家媳婦長,張家媳婦短的叫著,今天就成李寡婦了。

    她男人叫張五哥。

    因為這張五哥家裏窮的叮噹響,李寡婦他爹是死活也不同意這樁親事。

    李寡婦沒辦法啊,只好和張五哥私奔到了小王莊。

    本想著就算日子清苦,只要兩人能長廂廝守便也值了。

    誰成想,這張五哥牛犢一樣壯實的體格,說病倒就病倒了,而且很快就嗚呼哀哉,跟閻王爺報到了。

    這可苦了李寡婦,她一個弱女子,膝下又沒有子嗣,如今在這小王莊無親無故,跟家裏又鬧翻了回不去。

    惶惶亂世,何處得生。

    這一日喪禮事畢,送走了賓客,已是午夜時分。

    李寡婦呆呆地跪在張五哥的靈柩前,想到前路未卜,不禁悲從中來,“嚶嚶”哭了起來。

    她約莫哭了有一盞茶的功夫,突然聽到張五哥靈柩的方向傳來“桀桀”的笑聲。

    這可把李寡婦三魂嚇走了七魄。

    怎麼着,這張五哥詐屍了?

    一想到可能是張五哥,李寡婦突然心頭又怒了起來,大罵道:“你好狠的心啊,丟下我一個人就走了。如今你死都死了,還變鬼來嚇我!”

    罵完李寡婦又一陣陣害怕,她一個女人家,畢竟還是怕鬼神之事的。

    李寡婦渾身發抖地在地上跪了老半天,沒聽到半點聲響。

    大著膽子往棺材裏瞧。

    張五哥的屍身就靜靜地躺著。

    李寡婦看著心愛之人面色慘白,往昔恩愛情景如同隔世,不由得淚眼朦朧。

    她正哭得傷心呢,只聽的一個陰慘慘的聲音在耳邊說到:“那麼捨不得他,為什麼不下來陪他呢?”

    大半夜裏,猛聽得這句話,李寡婦如遭雷擊癱軟在地上,渾身篩糠似的抖了起來,冷汗立時浸溼了後背。

    她艱難地把頭扭過去。

    我的天啊!

    李寡婦真想大聲喊叫出來,可聲音就像剛發出了一半就像被人死死掐住了喉嚨,只能徒勞地張大口,發出不成音節的嗚嗚聲。

    二

    她的身後,凌空飄著一個黑色的影子,上面是具頭顱,下面是件黑色的斗篷。

    只見這頭顱的頭髮被打理的整整齊齊,在頭頂挽了個大髻,五官都是人的,卻扭曲成一團,透露一股詭異。

    頭顱見李寡婦癱軟在地上,桀桀地笑了起來,說道:“你別怕,我只是來吃飯的。”

    李寡婦緊張的舌頭都打結了,她結結巴巴地說道:“貢······貢······品·····品,都······在案子上······”

    頭顱笑了:“你看我像是吃貢品的麼?”

    李寡婦趕忙磕頭道:“大仙息怒,我這就給你焚香,燒手臂粗的香啊!”

    頭顱又哈哈地笑了起來,好像聽到了最可笑的事情。

    他說道:“我也不吃人間的香火。”

    李寡婦把舌頭捋直了,畢恭畢敬地問道:“大仙要享用什麼,只要民婦有,一定奉上。”

    頭顱兩隻血紅色的大眼睛盯著李寡婦,輕輕說道:“那我就不客氣了,我要吃的,是你的心。”

    小王莊李寡婦在丈夫靈前被妖怪剖了心的事很快不脛而走。

    訊息傳到了大覺寺了因和尚的耳朵裡,老和尚幾十年的修為,通了天地,當時掐指一算,便知道了這妖怪的來歷。

    下決心要除了這個禍害。

    了因當即收拾停當,帶了一個叫慧通的小比丘,直奔小王莊除妖。

    一晃數日,了因和尚都沒碰上這妖怪。

    慧通年紀尚小,好奇心重,就詢問這妖怪的來歷。

    了因和尚閒來無事,也就解釋了兩句。

    原來呀,害死李寡婦的邪祟叫“無心鬼”,這玩意是人死時的一股執念所化。

    說它是鬼吧,它不墮輪迴,並非人的魂魄,在生死簿上沒有名字,黑白無常拿它不得。

    說它是妖吧,它又沒有元神金丹,捆妖繩鎖不住,三味真火煉不化。

    它的黑斗篷下面是空的,沒有實體,所以它總覺得自己缺點什麼,以經受大悲大喜人的心臟為食,填充自己缺少的那一塊,所以叫“無心鬼”。

    聽到無心鬼非鬼非妖,各種辦法都降之不住。

    慧通不禁有些著急,說道:“師傅,那咱們怎麼消滅這無心鬼?”

    了因和尚卻不搭調地說了句:“心病還需心藥醫。”

    慧通再問,了因和尚就不言語了。

    這一日,小王莊的王半城王員外娶自己的第六房姨太。

    這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王員外晃晃悠悠就往洞房走去。

    要說他這六姨太,那真是飄颻兮弱柳扶風,皎皎兮膚如凝脂,雙目含情,眨麼眨麼眼就能勾走男人的三魂六魄。

    王員外走到新娘窗前,醉眼朦朧地去挑新娘子的鳳冠霞帔。

    新娘子卻一扭臉,把身子背向王員外。

    王員外這個心如貓爪啊,咋個,這還害羞了?

    他哈哈一笑,伸過手去摸新娘的臉,要把她扭過來。

    新娘子的頭扭了過來,王員外卻嚇得尖叫一聲,往後退了四步。

    新娘子頭正面正對著王員外,身子卻是正揹着!

    “桀桀”的笑聲又響了起來,新娘子漸漸幻化成無心鬼的模樣,只聽他對著王員外用奇怪的聲調說道:“人家美麼?”

    三

    王員外哪還顧得許多,大叫一聲就要往外跑去,卻哪裏跑的出去。

    無心鬼已經浮在了他的面前。

    血紅色的眼睛緊盯著王員外的心口,貪婪地說道:“大喜的日子,乞丐尚有一碗白飯,你不請我吃飯麼?”

    王員外已經被嚇得癱軟在地,屎尿橫流。

    無心鬼不待多言,一個猛子撲了過來。

    王員外絕望地閉上了雙眼。

    等了半晌,預期的剖心之痛卻沒有到來,王員外小心地睜開眼一看,卻哪有什麼無心鬼。

    只見一個老和尚慈眉善目地盯著手裏的缽盂,一個小和尚捂著鼻子嫌棄地盯著自己。

    正是了因師徒。

    原來了因和尚算出了今日無心鬼要逞兇,早早就在王員外家裏守候,待得無心鬼現了兇形,老和尚就運用神通,把無心鬼收於缽盂之內。

    撇去王員外千恩萬謝不表,單說了因師徒帶著無心鬼回到了大覺寺。

    慧通天天念想著看師傅怎麼煉化無心鬼,讓其神形具滅。

    了因和尚卻並不著急,每日裏帶著缽盂照常參禪打坐。

    一直到了第七日。

    這一日了因誦經完畢,法袖一揮。

    無心鬼在缽盂裡顯出了形狀。

    了因說道:“你已聽我頌了七日經,可想明白了什麼?”

    無心鬼五官扭曲,血目通紅,桀桀聲似豺狼:“老和尚,今日某家不慎,落到你的手裏,你要殺便殺,囉嗦什麼,誰要聽你勞什子經,怕只怕我非鬼非妖,你奈何不了我,哈哈。”

    了因和尚並不著惱,笑了笑說:“對也不對,貧僧只是好奇。”

    無心鬼道:“你好奇什麼?”

    了因撥動念珠,說道:“好奇你為什麼吃人心。”

    無心鬼一愣,說道:“我哪知道我為什麼要吃人心,我便是天地造化出來吃盡人心的。”

    了因呵呵一笑:“那你喜歡吃麼?人心味道如何?吃了之後你又有什麼感覺?”

    無心鬼不耐煩地說道:“吃了便是吃了,哪有這許多問題。”

    了因淡淡道:“只是好奇,你不說,便多聽我頌七日經吧。”

    聽得還要誦經,無心鬼眉頭擰成了麻花,連忙搖了搖頭,說道:“我只覺人心承載了人之喜怒哀樂,貪痴嗔妄,聞之便有吞吃的慾望。”

    然後無心鬼幻化出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接著說道:“我這裏是空的,好像吃了這些人心,我就被填補了,就完整了,就能感受到了人之七情六慾。”

    了因頌了聲佛號,問道:“那你吃了人心之後,感受到了七情六慾麼?”

    無心鬼想了想,說道:“沒有,只覺更餓了,要吃更多的人心才能填補。”

    了因不再言語,靜靜閉上雙眼,似乎在冥想,又似乎已經入定。

    許久,了因睜開眼,問道:“你想不想滅,迴歸到無中去?”

    無心鬼聞得此言,竟激動地要跪下來,可他是虛體並不能真正跪下。

    只聽他說:“若宗師能助我歸滅,那真是大善事了,似這等無知無覺飄蕩人世,被永無止境的空虛折磨,靠吞食人心來暫得情感虛幻,我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請宗師歸滅我!”

    了因輕輕笑了笑:“你非鬼非妖,諸般法術皆傷不得你,貧僧也沒那麼大能耐。不過有一人可以做到。”

    無心鬼急聲問道:“誰"

    了因指著無心鬼說道:“你自己。”

    看著無心鬼疑惑的神情,了因說道:“只因你無知無覺,非鬼非妖,所以沒誰能歸滅你,如今貧僧用法力讓你附於他人屍身之上,權作肉身,到那人間走上一趟,感悟世人的悲苦百味,待得你有了自己的心,便是歸滅之時。”

    無心鬼拜伏。

    四

    七年後,一個叫王祺英的貨郎把走街串巷的貨櫃放在了牆角。

    然後王祺英走到塌前,看著自己正吮吸著手指的孩子,內心抑制不住的愛憐。

    “當家的,累壞了吧,來,吃飯吧”蠶娘輕聲對王祺英說著。

    王祺英答應一聲,坐在飯桌前開始享用晚飯,嬌妻愛兒,王祺英滿心歡喜。

    突然他感覺心口疼了一下。

    王祺英慌忙把手按在胸口。

    那裏原本一點響動也不會有,現在卻漸漸有了跳動聲,由弱到強。

    我,有心了。

    王祺英喃喃道,時候到了,七年,七年,時候到了。

    他再看一眼嬌妻愛兒,怎麼也看不夠。

    如果我不歸滅,我會一直陪著他們的吧,王祺英默默想。

    但現實無情打碎了他的幻想,隨著心臟跳動的不斷增強,王祺英感受到了這具身體正飛速衰弱。

    不能,絕不能讓妻兒看到我真實的樣子。

    王祺英迅速站起身來,對蠶娘說道:“我還有些貨要送,你們早些睡吧。”

    他出門時,把懷裏所有的錢財都掏出來放在門口,待得往前走了兩步,又折返回來,把自己厚厚的狗皮帽和新棉襖脫了下來,整齊的碼在地上。

    回來給孩子改件小的吧!

    王祺英眼含熱淚,頭也不回走進風雪裏。

    這一別,就是永遠。

    約莫走了一盞茶,王祺英再也堅持不住,跪倒在地上,身上的面板開始像石頭那樣出現裂紋,但他的眼中卻滿是欣喜。

    最後他朝著大覺寺的方向嗑了一個頭,用盡全身力氣喊道:“多謝宗師成全!”

    一陣風吹過,跪在地上的王祺英化作塵埃,被吹散了。

    人間再無“無心鬼”。

    大覺寺裡,慧通看著缽盂裡的影像,淚如泉涌。

    影像裡無心鬼那句“多謝宗師成全”如浩蕩鐘聲一樣在慧通耳邊迴旋。

    他跪倒在了因面前,哭著說道:“弟子一向尊重師傅,但這次,弟子覺得師傅做錯了。”

    了因問道:“你覺得師傅哪裏做錯了?”

    慧通說道:“那無心鬼一心歸滅,師傅便賜他肉身到塵世體味一遭又如何?

    “怎麼能夠在缽盂裡造一個幻境,那無心鬼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只是在幻境裡娶妻生子,他根本就沒有真的到達人世。佛祖雲,出家人不可妄語。師傅犯了妄語戒。”

    了因捋了捋自己的鬍鬚,笑道:“無心鬼終究是有了自己的心,自己尋得了解脫之道。

    “佛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芸芸眾生,能助一人得脫苦厄,便已不易。解脫即可,是否為幻重要麼?佛在心之開悟,不在形之桎梏。”

    慧通頓首道:“謹受教!”

    了因接著說:“成化年間,有個進京趕考的秀才,因為名落孫山,積鬱成疾,被拉回家裏已經是奄奄一息。他之所以還留著一口氣在,就是還想見自己心上人一面。

    “不想世態炎涼,女方家見秀才屢試不第,便悔了親事,讓女子嫁與他人。秀才受不得此事,一病嗚呼,臨終時那惱恨與執念變化作無心鬼。專食世上寡幸薄情之人的心肝。”

    慧通不解道:“這王半城喜新厭舊,娶六姨太,吃他的心肝也就罷了,怎麼吃了李寡婦的?”

    了因道:“萬事萬物皆有因果,李寡婦便是成化年拋棄那秀才的女子轉世。”

    慧通咂舌道:“這情字真是恐怖,竟讓人生此執念,連轉世人的心肝也要吃。”

    了因宣了聲佛號,說道:“老來多健忘。”

    慧通以爲了因師傅不願意再說,告退向門外走去。

    他剛走沒兩步,似乎聽到了因輕聲道:“惟不忘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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