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
寶平四年三月十一,這一夜的金陵城,風冷的入骨。昔日寂靜的宮牆之中,如今卻滿是不絕於耳的廝殺聲與哭喊聲,有很多人甚至還沒有來得及掙扎就已經身首異處。滾燙的血液彙集成一股溪流又在冷風中凝固,變成了花紋繁複的漢白玉丹陛石上妖冶的傷痕。
杜敬巡一步步踏入昭和殿,腰背挺得筆直,粘稠的液體順著銀色的戎服下襬在他身後連成一道細線,他站定在龍椅之前,這代表著至高無上權利的九龍寶座就近在咫尺,他勾唇一笑,轉身看著空蕩蕩的大殿,看著那精雕細琢的盤龍柱陷入深思,他想起,十天前他還是一腔熱血守在邊境的鎮西大將軍,未料到千里之外的金陵皇城之中卻有奸臣與其為寵妃的女兒沆瀣一氣,以對皇權圖謀不軌妄圖陷害他一家人,昏君當道又有美色禍國,連降三道聖旨,誅三族,捉拿他回京,秋後問斬。父親傲骨一輩子怎能接受這樣的汙名,當朝撞柱而死,他的兩個弟弟還未及冠便被送上斷頭臺,更有他的髮妻,腹中還有他們的第一個孩子,他尚未來得及見他們一眼便聽此噩耗,被逼到無路可走之時,生死僅在一念之間。他要為他忠毅侯府滿門正名!為他父母兄弟妻兒手刃奸臣,起兵,奪位。強加給他謀逆的帽子他便要帶的堂堂正正。
“將軍,孟澤成找到了。”副將報告的聲音喚回他的思緒,他看向頭髮凌亂只著明黃色中衣的明桓帝孟澤成。
“奸臣!逆臣!放肆,快放開朕!”孟澤成一臉猙獰,眼睛血紅。
杜敬巡拔出腰間佩劍,餘光瞥到拔劍那一瞬間孟澤成眼中的恐懼“嗬,我是奸臣?我杜家世代忠良,寶平二年,皇上您親題‘公忠體國’四字賜予我家,僅兩年時間就從忠良變成奸臣?我曾祖父為太祖皇帝出生入死擋下14枝冷箭才換得一個有名無權的世。襲忠毅侯,你們孟家人真是心狠啊!皇上!午夜夢迴的時候瑞安皇后就一次沒有入你夢來嗎?也對,你這樣的人想必姑姑再也不願見到你,二皇子和四皇子還未出滿月就被榮妃毒死在襁褓之中,那可都是你的親生兒子啊,可憐我姑姑悲憤交加,氣絕身亡!你有沒有想過你九個兒子中除了早已出宮建府的大皇子還有榮妃出的六皇子七皇子外還有哪個能活過三歲,這就是報應啊,你最喜歡的女人殺死你的兒子們,這都是你孟澤成應得的!”
“你給朕閉嘴!閉嘴!”孟澤成此刻像一隻垂死掙扎的獸。
“聽說祁譽他們是在流華宮將你找到的?榮妃娘娘倒也真算得上三千寵愛在一身,不過臣還沒想好讓她怎麼死纔算彌補上她這麼多年做下的惡,我倒知道城郊三十里外有一處亂葬崗,流浪在其中的惡狗堪比虎狼,常年食腐肉,飲人血,儼然想來多年吃不上新鮮的肉,我便將榮妃娘娘送於它們可好?”杜敬巡說到最後甚至帶上了笑,只是那笑容在染了血的臉龐上,卻顯得格外陰森。孟澤成的掙扎與怒吼,在他看來,那副面孔配上那明黃色格外刺眼。
隨後,他像忽然想起了什麼一般“對了,臣這裏最後再送您一份厚禮。祁譽,去把東西帶上來。”杜敬巡無視孟澤成幾乎想要撕碎嚼爛他的架勢,轉身吩咐副將。
“將軍,已經準備好就在外邊等著了,這就帶進來好好讓咱們這位皇帝陛下開開眼!”祁譽眼睛中透出諷刺的笑意,向着門外擊掌三下示意。
門外進來一隊士兵,每人手中託著木盤,上有一物,用黑色布蒙著,在孟澤成身前站定將黑色布揭落,那木盤中竟是一顆顆血淋淋的心臟,孟澤成只看一眼尚未分別清便忍不住躬身嘔吐起來,杜敬巡上前一把拉起他的頭髮,迫使他直視那些,杜敬巡慢慢湊到他耳邊,笑道:“陛下,您不是最想知道這天下之人是否忠於您嗎?臣替您看看那些皇子們親王們是不是對陛下忠心耿耿,您也快瞧瞧啊!”孟澤成這才反應過來,那分明是從他所有兒子和手足身上生生挖下來的,他看著盤中那血琳琳的一團,表情是定格住的驚恐,加上他臉上沾染的斑駁的血跡,好不駭人。
“啊!!!杜敬巡!!!你不得好死,你這個亂臣賊子!!!你不得好死!”孟澤成彷彿受了重創,大聲嚎叫著,想要掙脫出鉗制。
“我好不好死還輪不到你來說!睜大你的眼看看,從今以後這江山就是我的了,我這便送你孟家黃泉下相聚。”說罷,杜敬巡的九黎劍已沒入孟澤成心口,劍下之人來不及出聲就已倒下,死不瞑目。
他將劍收入劍鞘,轉身坐在那九龍寶座,祁譽率先跪下,其餘將士也紛紛跪拜,三呼萬歲,在這振聾發聵的高呼聲中,杜敬巡有片刻的失神,過去的畫面匆匆而過,這場記入史書為後人津津樂道的“昭和殿之變”落下帷幕,而從今以後,這萬里江山,改姓為杜。
青螺山,茗雲苑,竹林環繞。
居德堂中,若有若無的檀香飄散開來,有一仙風道骨的中年人正在打坐,時間彷彿靜止,過一會兒,一約莫六七歲的小童開門進來,小心走到中年人身後盤腿坐下,房內一時沒有聲音,能證明時間流動的,唯有香爐中的星星點點。
忽然,外面傳來激烈的叩門聲,在這寂靜黑夜如此突兀。中年人只是微微皺眉卻不動,小童看了一眼師父,若有所思。
當最後一點香火終於熄滅,他睜開眼,外面的聲音不減。
“生雲,去開門吧。”
“是,師父。”
生雲開啟門,卻被門前渾身是血的老人嚇了一跳,老人是城中大戶人家家丁的慣常打扮,呼吸急促,手中緊緊抱著一個襁褓,見有人開門問道:“明山先生可是在此處?”穆生雲點點頭“老伯找我家先生何事?”老人卻撲通一聲跪下,生雲被唬了一驚,從未見過這陣仗,轉身想回去找師父卻發現師父已站在身後。他側身站在一邊。
老人急往前爬了幾步,再次深深叩拜“求長風先生救救我家世子!”
天地相浮沉,長風捲繁雲。眾人皆道長風先生如行走於世外之仙人,行蹤詭秘,不關世事,卻又瞭然天下事。
“杜敬巡謀逆,安陽王府難逃一劫,王妃娘娘命老奴從密道逃出將世子送往青羅山,求長風先生救我安陽王府一命!”
“我已不問世事,改朝換代與我有什麼關係?我不認識什麼安陽王,生死由命,我亦不能強求。你且走吧。生雲,送客。”
“先生……等等,我這有一物要……要交給先生。”老人掙扎起身,從襁褓中取出一枚鶴紋玉佩遞上前。
“你怎會有這個?”穆長風只瞥了一眼,卻伸手奪過玉佩,神色突變,臉上是從未見過的急切。
“王爺少時曾化名沈白行走於江湖,與先生結友,這……這是王爺留下的唯一的血脈,老奴求長風先生看……看在往日情分的面子上救……救世子一命吧!”老人已是強撐著一口氣,此時竟生生吐出一口血來,生雲忙上前扶住,襁褓中的嬰兒此刻突然哭鬧起來,但聲音微弱。穆長風看那孩子臉色青白,猶豫片刻還是伸手接過。
“那沈…安陽王現在如何?”
“王爺自……巨靈一戰受……受重傷後一直未好好休養,年前一場急症身子撐不住,已經去了。”
穆長風伸手去碰那孩子的微涼的臉,生雲正要扶起老人,確覺他呼吸愈發粗。重,臉上血色盡褪“師父!師父!快來啊!”
“小……小施主莫喊了,只……只要小世子安……安全了,我也能……能去下邊安心伺候……王爺了。”說罷頭微微一偏,身體竟是慢慢冷下來了。生雲心軟,又是頭一次親眼見這事,早已哭的泣不成聲。
穆長風長嘆一口氣,眼角也有些溼潤“霧嵐!”
一道黑影不知從何方而來,穩穩落在穆長風身後,“先生!”
“將這位老人好生安葬了吧,生雲跟我進來。”
孩子依舊哭鬧,穆長風叮囑廚娘弄碗羊奶來,自己抱著襁褓輕輕的搖,動作雖生疏卻溫柔,生雲眼角的淚還未擦乾,站在旁邊抽著鼻子。
穆長風道:“你也莫哭了,這孩子從今日起便是你師弟,他父親是我舊友,如今他無父無母,你且當他是你親弟弟,好好護著他,教導他。今夜之事你權當沒有發生,待他大了也不要告訴他,更不要告訴他人。”
“是,師父。我會保護師弟的。”生雲上前好奇的看了一眼眼睛微微閉著看似快要睡著的孩子,伸手摸摸他的臉頰,沒想到孩子突然睜開眼睛,看向生雲,淺淺的笑了一下。
生雲原是這裏最小的,現在突然出現了一個這樣還軟軟的小孩子,生雲覺得自己一下子就變成了大哥哥“師父,師弟叫什麼名字?”
穆長風看看孩子,神思有些恍然,眼前突然浮現出一些片段,西湖長堤,風吹楊柳,他與沈白坐在岸邊垂釣,少年意氣風發,暢談天下事,那樣的閒適竟已過去多年,他回過神來,用臉頰碰碰那孩子的額頭,“虛室生白,吉祥止止。”便叫穆生白吧,只願他這一輩子心中澄澈明朗,莫再記起前朝舊恨再捲入權利爭鬥之中,安然過完此生吧。”
霧嵐此時走進來“先生,已經安置妥當了。”
“好,如今新舊之朝已變,我們便不可再留在此處了,你去準備準備,明日一早我們回雲空山。”
“是!”
金陵城,昭和殿。
杜敬巡依然站的筆直,表情默然,門外的風盤旋在大殿中,撫過那斑駁的披風。
“皇上!”祁譽從外面匆匆進來,跪拜道:“皇上,臣無能,大皇……孟玉安府中管家帶世子從密道逃走,臣已派人去追,孟氏也……自盡了。”
杜敬巡上前扶起祁譽“阿譽,你我無需如此。”
祁譽雖起身仍是躬身行禮:“皇上,如今君臣有別,禮不可廢。”
杜敬巡長嘆一口氣:“若放在一月前我絕不敢想今天能站在此處,只是直到現在仍恍然若夢,我恨自己不能保全我忠毅侯府,無顏見我杜氏一族,如今昏君已斬,新世將開,可阿譽,我怎麼覺得如此不知所措呢?今夜之事,你可會覺得我太過兇殘?”
祁譽站在他身後,看著他的背影,這一刻,杜敬巡仍然只是他昔日一同長大的好友,他少年時,丰神俊逸得多少閨中女兒傾慕,如今二十有七的年紀,常年從軍亦增許多殺伐果斷之氣,從少年意氣風發的將軍到家門慘變,如今又走到如此高位,只怕前路道堅且阻他心中必不安定,猶豫了一會兒,祁譽走上前像以前一樣抬臂搭上他的肩,重重拍了幾下“你我相識二十多年,我怎會不瞭解你的為人?那孟澤成昏庸無道,任人唯親,四個兄弟更是無惡不作,死不足惜。只是現在你身上揹負的不只是西境的安寧,還有這全天下的太平,你若能不愧對自己的良知還百姓一個盛世,也足以告慰伯父伯母在天之靈了。”
“嗯,我知道。安陽王乃是個仁慈之人,我初到西境時對我照顧頗多,可惜英年早逝,杜家之事也實在與他無關,我本意只將安陽王府一眾貶為庶人,沒想到王妃是個貞烈性情……罷了,便留那小世子一條生路,算我報答當日恩情。”
“好,我明白了。”祁譽知道他終究不是無情無義之人。
“還有……”杜敬巡又開口。
“嗯?”
“快把你胳膊拿下來,壓著我傷口了。”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