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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鎮龍碑一

    沿江而上,那段水路入眼處盡是山灰雲暗,此刻撥雲見日,遠處江畔上炊煙裊裊,人也豁然開朗。

    望山跑死馬,江上也是如此。看似近在咫尺,實則遠在十里開外。

    由於好一段路途刻意放緩了船速,逆流而上,還得有段路子要走,估摸著到了江安應該在正午時分。

    因為妖邪作亂,船家寧可改航道繞遠路也不願涉足江陵。大江之上只有這麼一葉扁舟,三人一路談笑風聲的閒聊,路途倒也不寂寞。

    春天的日頭攀的再正,也不會有迫人的熱氣撲來。

    平安嚼著一塊肉乾,填填稍顯空乏的肚皮,振奮起精神用力划着木漿。

    口中也沒清閒下來,“前輩,你說我們這心急火燎的忙前忙後就為平定江禍,那蕭王爺怎麼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樣,他難道一點都不擔憂收拾不住?”

    張天師擰開酒囊,仰首灌了一口酒水,把酒囊塞在陸法和懷中。

    隨手抹去嘴角的酒漬,有一股說不出的瀟灑韻味,眼角微微上挑,笑道:“說擔憂是肯定擔憂的,說不擔憂那也擔憂,這個不能一概而論。”

    平安詢道:“怎解?”

    張天師倚下身子,捻著鬍子淡淡一笑,說道:“這江陵對於蕭繹來說就跟雲錦山對我天師道是一樣的,它可算是蕭繹的老窩,苦心經營了這麼多年,說撒手就扔那肯定腸子都痛的打結了,所以不到萬不得已他是絕不會撒手的。”

    “依老道看,他此刻是非常擔憂的,憂心甚至還在我們之上。從他不秘而不宣的舉動來看,他眼下就指望我們這些人能儘早的擺平這事,保下他這片基業。”

    “但是若我們真的擺不平這禍害,他是肯定會掉頭就跑,這是毋庸置疑的。那時候也就沒什麼可擔憂的了。大梁的地頭大很,只需皇帝一道詔書,大不了換個地方繼續做王爺,不過那時候他就得祈求上蒼保佑皇帝長命百歲了,呵呵。”

    平安不解道:“為何?做兒女的難道不是都希望父母長命百歲麼?”

    張天師哼了一聲,輕笑道:“天底下枉為人子的多了去了,尤其在皇室之中,哪有半點情分可講,權之一字比你想象中的誘惑還要大。”

    “不是老道編排誹謗,這蕭家人的性子比涇渭還分明,比陰陽還純粹,心黑的黑的枉為人哉,心善的又善的讓人憐憫。”

    平安點點頭,很是認同張天師的說法,就拿這蕭繹跟蕭方等來說,這對父子完全不像一對父子,為人為事的作風也天差地別。

    誇讚道:“這個晚輩也深有所感,公子蕭方等與蕭王爺就如前輩所言。”

    張天師撫撫白鬚,微笑道:“蕭方等此子老道有所耳聞,為人恭謙,忠孝可嘉,有昔年昭明太子之風。”

    陸法和淡淡插道:“何止,依貧道的瞭解,蕭公子與昭明太子簡直如出一轍,怕也不是個善終之人,實在令人惋惜。”

    平安不悅的板起臉,隨即又緩和下來,略帶疑惑的問道:“大師為何這麼說?我看蕭公子挺好相處的,若是大師肯入江陵,我還希望你能去幫蕭公子一把呢。”

    陸法和搖搖頭,淡漠道:“太好相處了,好的貧道不敢投他。”

    張天師“哈哈”大笑,摸出餅子擱在手心,不過三息,乾硬的餅子便有騰騰熱氣冒起,硬麪也軟和下來,撕下一塊嚼在口中,淡笑道:“你這傻小子實在不適合當官,官場上的紛爭太過殘酷,這和尚比你看的通透很多。”

    陸法和站起身來,擰開酒囊抿了一小口,酒香在腔中盪漾迴轉,解釋道:“平心而論,貧道是十分欣賞蕭公子的,只嘆生不逢時。當年昭明太子畏父如虎,區區一通呵斥就能要了他的命,如今這蕭方等恐父之症猶甚昭明太子,老道若是投在他的帳下,豈不是自找麻煩?”

    “再者說,貧道也是人,是人就有感情,若真有大禍臨頭,貧道豈不是進退不得?索性長痛不如短痛。”

    平安嘆了口氣,用力一擺船槳,呢喃道:“難道好人不該有好報嗎?”

    張天師笑道:“人常說福報惡報,豈知報與不報全在別人心中,非在自己手中,所以當年葛仙翁才說‘一顆金丹吞入腹,我命由我不由天’。”

    “看似狂言,實則只是求個自在,人吶,總歸是說不清道不明的。”

    陸法和冷漠的回道:“平安,你記住,這世上沒有什麼是應該與不應該的。你說,百姓應該向朝廷納糧嗎?”

    平安思慮片刻,點頭道:“應該是納糧的,畢竟沒有糧食朝廷就垮了,沒有糧食百官吃什麼喝什麼?兵將吃什麼喝什麼?”

    陸法和又道:“百姓辛辛苦苦忙活了一年,好不容易收穫那點糧食,還要向朝廷上繳大半,當官的卻有偏偏又瞧不上百姓,稱之為隨手可棄的賤民。”

    “納糧人的命賤如草芥,不納糧的反而金貴萬分。你再說,百姓應該向朝廷納糧嗎?”

    平安思慮片刻,被問的有點迷茫,吱吱咕咕說不下去了。

    陸法和淡道:“身在世間,就是這樣處處都是矛盾與不公。人們都活在皇帝的身下,一切都是皇帝說了算,皇帝餓了,你要納糧,皇帝不餓,你也要納糧;你餓了,皇帝可以不給你糧,你不餓,皇帝一定不會給你糧。”

    “人就是這樣,皇帝瞧不上臣子,臣子瞧不上納糧的,納糧的瞧不上比他納的少的,比他納的少的沒瞧不上的人了,只能瞧不上自個了。”

    “這就是百姓。”

    平安似懂非懂的點點頭,或許這就是人世。

    富貴人家喜歡用磚瓦來修葺房子,結實又顯貴氣。但凡事總有例外,江邊這家大戶就別出心裁,整座宅院連同屋舍,一應用木材搭建,倒很是應景。

    一行三人臨岸停舟,很快就尋到這戶人家。

    閣院雖大,卻很幽靜,連個守門的都沒,張天師整理下衣襟,領著兩人就走進大大的院中。

    一個年輕人端著一盆清水,看模樣像是僕傭之類的下人,見有人進來立刻停下腳步,放在手中盆子,三步並作兩步的小跑上來,恭敬的屈身禮道:“弟子參見掌門。”

    張天師淡淡一笑扶他起來,溫和道:“不必多禮,齊聲說話。”

    年輕人起身問道:“掌門請先入堂中暫歇,弟子這就去稟告陳師傅跟郭師傅。”

    張天師點點頭,揮袖道:“去吧。”

    年輕人拔腿就走,張天師轉身向二人說道:“這座閣院是我天師道門人的一處所在,郭陳二氏就隱居在這裏,裏裏外外都是我天師道出山的弟子,平日裏在市井中做些小買賣維持生機,真正的目的在於打磨鎮龍石碑。”

    平安笑笑:“這閣院有趣,通體用木質。”

    張天師撫須笑道:“沒辦法,我天師道也窮啊,上上下下都節衣縮食,只能從舌頭縫裏摳出來一點點修建這院子。”

    平安調笑道:“這倒也是,臨山取材,花錢就更少了。”

    張天師笑著拍了下他的腦殼,“臭小子,又多嘴。”

    三人入了堂內,自顧自的泡上一壺清茶。

    不多會,就有兩個中年人一路小跑進了們。

    這兩中年人很是奇異,一個紫臉,一個紅臉。

    兩人小炮進來當頭跪下,給張天師拜了大大一禮,眼中難掩激動之情,顫抖嗓音的說道:“弟子陳曦{弟子郭琦}參見掌門。”

    張天師袖袍輕揮,兩人膝蓋如風托起,直直挺立起來,“不必多禮,起來說話。”

    說著指著紫臉漢子說:“這是陳曦,那是郭琦。”

    又指著陸法和跟平安說:“這是陸法和,你們應該聽過他的名聲,這是沈平安,我天師道的貴客,都是自己人。”

    平安率先起身行禮,二人回禮。

    兩人大驚,陸法和的名聲自然是聽過的,那是百里洲出了名的奇人,連忙拱手禮道:“見過陸大師。”

    陸法和麪孔依舊冷漠,聲音確實十分平和,起身回了一禮,淡淡回道:“二位不必如此,貧道也是客居此地,大家都是為蒼生忙碌著,就平輩論教如何?”

    兩人大喜,陳曦面色歡愉道:“好好,難得陸兄看的起我二人,寒舍簡陋,陸兄有什麼需要知會一聲就好,我二人無不照搬。”

    陸法和平淡道:“那就多謝二位了。”

    張天師輕咳一聲,緩緩道:“好了,該介紹的該認識的也都差不多了,都不必客套了,說正事吧。”

    兩人見掌門開了口,收斂了心情。

    郭琦撫著胸口,吸了吸,放緩了嗓音道:“掌門來此,想必是爲了九頭孽龍而來的吧。”

    張天師點點頭,“聽門人傳信,鎮龍碑已經打磨好了,對否。”

    陳曦沉聲道:“對,鎮龍碑已經在月前打磨完畢,就等掌門一聲令下,我們便能一舉鎮殺那九頭孽龍,掌門到此,莫非是時機已經到了?”

    張天師笑道:“沒錯,現在已經到了關鍵的時刻,只許成功,不容有失,你帶我們先去看看鎮龍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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