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我堅信
暮日西垂,硃紅的霞光撒照在無林的林中,晚風輕聲吟語,慣了夜裏出沒的蟲鳥也漸漸活動起來。
夜幕雖未完全掩下,地上還生起了一團篝火,三人席地而坐,還有一條一異獸盤在一旁。
火上架著著一條燒的油光閃閃,外酥裡嫩的烤野豬。
拌上一壺小酒,兩道一僧就這麼大快朵頤起來。
山裏人的別的不說,一番扒皮拆骨幹的那叫一個利落,燒烤的手藝那也是相當精到。
二位有道之人是不願摻和進來的,殺生這種事,心腸不冷硬是做不來的,起碼對非人的玩意要夠狠夠辣。
二人皆是見不得這種血光的,所以平安被攆的大遠遠的,孤獨的包攬了庖丁這一活計的重擔。
陸法和只需把屋裏的乾柴搬出來,溫上一壺小酒,張天師那就更簡單了,就是笑眯眯給兩人加油打氣,以及催促。
燒火太慢,平安乾脆扔了一把引火符,不多會,林中便香飄四溢,把已經飽餐一頓的啞兒都招了回來。
然後嘛....
然後就是張天師啃的不亦樂乎,左右開弓,一手熱酒,一手扯下一條肥腿,毫無形象的大口咀嚼著油膩,對平安的手藝給予了很高的肯定——“等天下太平了,你小子可以經營一家鋪子去。”
陸法和永遠都是那麼不溫不火的模樣,慢條斯理的嚼咽,不時抿上一小口。
平安扒出最大最肥的後腿扔給一旁望眼欲穿的啞兒,啞兒蛇屈彈起,一口叼住美味,扭身歡喜的去了。
平安見狀搖頭輕笑一聲,添了一把乾柴,把肉塊堵在口中,含糊不清道:“前輩啊,我還未請教到底是成了什麼?”
張天師腮幫子鼓的膀圓,飛了平安一眼,拖著嗓子不滿道:“食不言寢不語,不要打擾老道吃肉,有事問和尚。”
平安苦笑,給陸法和香盅,問道:“請大師指點迷津。”
陸法和微微點了點頭,指指自己的眉心道:“佛門修七輪,深的緣法者得五神通,其中一通名曰天眼通,乃是開慧的象徵。”
平安喃喃低語道:“開慧?”又問:“前輩能說的更明瞭些麼?”
張天師嚥下喉頭葷腥,打趣道:“都開慧了怎麼還這麼呆傻,修道實在是太難為你了,了卻心願後還是開鋪子去吧,造福一方口舌。”
平安尷尬的笑笑,“子曰:‘不恥下問’嘛。”
陸法和呷了一口酒,淡道:“所謂開慧就是明悟智慧,明辨真我,用你可以理解的言語解釋就是人變聰明瞭。”
“變聰明?”,平安撓撓頭,怎麼沒覺得自己突然變聰明瞭?
陸法和不厭其煩繼續道:“這只是一種不太形象的解釋,修為需要苦練,聰明也是需要積累的。天眼通亦是如此,修到一定程度便可以看到一些凡眼看不到的東西。”
張天師插道:“比如鬼。”
平安面上一怔,錯愕道:“鬼?這個,恕晚輩直言,晚輩見過妖,見過邪,還真沒見過鬼。”
張天師啞然一笑,微微搖頭,這小子真乃奇人,一問三不知居然也能混到天一道的隊伍,運道實在可以,說道:“這東西沒有你想的那麼玄乎,天地萬物由氣而生,人是如此,鬼也是如此。”
“這無處不在的天地之氣,本是無形無相無法觸目的,只有化虛為實才能看得見,比如雲,比如雨,比如各流各派的術法。”
“人分三丹田,又各有不同,上元府是最難以修習的,稍有不慎,輕者神志錯亂,重者身死道消。”
陸法和接道:“不錯,前輩以絕高的修為替你打通了元神的必經之路,相當於省卻了諾大的苦功跟兇險,只要你堅守本心修持下去,定會有一番成就。”
平安聞言頓時大驚失色,叩首即拜,感激道:“晚輩拜謝前輩大恩。”
張天師抬起油膩手掌扶起他,倒是不以為然的說道:“這個嘛,老道不過是舉手之勞,功在你不在老道這裏。”
平安疑惑道:“晚輩不懂。”
陸法和淡漠道:“很簡單,因為前輩強行打通你的玄關,若是你不能再有限的時間內掌握,等前輩留在你體內的勁氣消散,玄竅閉合,他日你再衝關將會艱難百倍,極有可能這輩子修為再無存進。”
平安霍然色變,凝注著張天師,吶吶不語。
張天師頗為窘迫地一笑,兩手一攤,說道:“老道這也不是沒辦法麼,三人之中以你修為最為低劣,你身死道消的可能也最大,好說歹說你也是個助力,棄之不用甚為可惜,而道行又沒有辦法短時間內暴增,只能另闢捷徑賭上一賭,所幸的是你成了。”
說著語重心長的拍拍平安的肩頭,留下五個汙印。
平安喟然一嘆,埋頭苦笑道:“晚輩相信前輩若是有更好的方法是絕不會用這種險招的,那麼前輩一定有更加兇險的事情要交代,對嗎?”
張天師目中群星閃爍,點頭笑道:“對嘍,瞧,你這不是變聰明瞭嘛,老道的確有一件關乎我等生死存亡的大事要交於你去做。”
平安抬頭問道:“什麼事?”
張天師正色道:“那九頭孽龍,其中一龍首上插著當年郭先師的短劍,皆時我跟陸和尚會在正面爭鬥,而你要做作的就是伺機而動,把短劍取出來!”
“同樣的,機會只有一次,不成,你就會死,無人可救!你雖然元府已開,但修為尚淺,只有足夠心明眼亮纔會有一線求生的機會,這也是老道幫你開元府的真正原因。”
平安不解道:“前輩不是說那短劍相比孽龍巨軀而言不值一提麼?”
張天師擺擺手,“這你不必多問,老道自有用處。”
說罷神色一變,無比的平靜,凝視著平安,說道:“老道已有七十餘年不能沾染葷腥了,知道老道今天為什麼破例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嗎?”
這個話題太沉重,平安垂首不語。
張天師星眸變淡,重回凡目,目光中無限的惆悵、黯然。
氣氛有些壓抑,陸法和開口打破沉默,“不如叫啞兒再打些野味如何?”
張天師拍拍滾圓的肚子,倚躺在地上,輕笑道:“吃喝夠了,又不趕著投胎,再吃就要作了那飽死鬼,不如老道給你們講些趣聞吧。”
平安跟道:“好呀,長夜漫漫,正是閒談的好時光。”
陸法和也跟著點頭,“前輩請講。”
張天師豁然大笑,聲震夜空,遙遙望向天際,開聲道:“說來也是有趣,在南國活了這麼大歲數,大半輩子都是在跟水打交道,水上的漁民,水下的妖怪,治水的能人,掘水的妖邪。”
“或許你們不知道,江陵以前也曾出過一位治水奇人。”
平安豎起耳朵,調笑一聲道:“不會又是天師道的前輩吧。”
張天師猛的探手揪住平安的軟肉,無奈手頭太滑太膩,還沒擰過癮,平安一掙就脫手,只好吹鬍子瞪眼道:“混小子,那時候還我天師道呢。”
平安作揖討饒道:“知道了知道了,請前輩繼續的。”
張天師見這小子倒是滑溜,滿意的頷首道:“這位高人叫孫叔敖。”
“說起這個人來,那可真是不得了。”
“淮河流域有條支流,名曰決水。這決水可是鬧騰的厲害,都趕得上大江大河了。決水上岸有個地兒叫固始縣,由於河身狹窄,坡度又陡,每逢山洪暴發,水勢兇猛,大水時可使河口水位抬高數米,頂託淮水。使淮水流速大減,造成淮水倒讓,形成洪災。因此,這裏曾經是重災區,澇不能排,旱不能灌,靠天收。孫叔敖當時為一方父母官,於是集合當地民力,利用別山北坡的來水,在泉河、石槽河上游修建水陂塘,形成“長藤結瓜式”的水利工程。”
“這也是有史以來第一個大型水利工程,比當年魏國的西門豹渠早兩百餘年,比秦國的都江堰和鄭國渠早三百多年,百姓深受福澤至今,為感念孫前輩的恩德,於是稱之——‘期思陂’,那裏也是‘百里不求天’的一處良居。”
兩人聽的津津有味,陸法和慨言道:“先人智慧超群,貧道這等凡夫俗子比不得,比不得。”
張天師一邊扇著那乾巴巴的手掌,似在拍走油熱,一邊道朗聲笑道:“確實,老道亦是自愧不如。說來孫前輩跟你這和尚還有些淵源。”
陸法和聞言一愣,定定道:“貧道所知祖上並無孫姓之人,莫非前輩慧眼已至化境,可以看穿過往?”
張天師不禁赧然,輕笑一聲道:“哪有那麼玄乎,此淵源非彼淵源,不過是當年孫前輩曾宰殺了一條延維,而盡你卻豢養著一條延維,還情同父子,這不是淵源是什麼?”
陸法和略一沉吟,毅然點頭:“確實,同是延維,既有孫前輩功業在前,又有齊桓公稱霸在後,貧道堅信我等也能鎮妖於今。”
平安呆了一呆,唇邊扯開一縷微笑,凝注遠方的蒼茫大地,心道:“會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