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亡羊補牢
初春的陽光不算溫暖,柔媚中透著一些爽涼,鄉野間的花草也長了開來,清風裏夾著細弱的甜味撫在臉上,讓人倍感愜意。
雨水滋潤後的泥土在第二天是最好走的,酥軟又不塌腳,哪怕不小心一腳跺在石子上,石子也會很識趣的溜進土裏,不會跟你的腳心發生什麼不愉快的爭執。
平安和陶承兩人雖一夜未睡,但此時走在小路上也是神采奕奕,健步如飛。
無它,任誰在劫後餘生也會樂開懷的。
兩人本已想好了無數種不在場的措辭,甚至平安都是在陶承筆下帶妝歇息的,就是生怕衛士挨家挨戶搜查,不曾想竟然一夜無事,院外除了打更的跟狗叫,一如既往的安靜。
城門開啟後出城也是出奇的順暢,沒有通緝,沒有盤查,一切都是那麼自然,彷彿昨夜的同泰寺之亂只是一場夢,現在夢醒了,都各司其職,該幹啥幹啥。
這裏的和/諧愈發顯得軍帳裡的不和/諧。
羊侃天一放亮就趕到這裏了,隨身只帶了八個忠心耿耿的近侍。
軍帳裡只有兩人,一個羊躭,一個是他老子兼頂頭上司羊侃。
從父親入帳坐在他的位子上到現在為止,已過了一炷香的時間,羊躭只說了一句話,或者說一個詞語,“父親”。
回答他的也只有一聲不清不楚的“嗯”。
羊侃盤膝坐在座椅上,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目不專情的看著地圖,時不時在上面指指點點。這是長久以前養成的習慣,無論局勢怎樣,他總是平靜的像一塊亙古不變的頑石。
羊躭不自覺的感到脊背上火辣辣的,半跪在地上的膝蓋有些酸楚,可他還沒得到父親的允許前,還得好生跪著。
羊侃在地圖上用力點了一下,眉頭微皺又迅速鋪展,這是他的第一個表情,隨後又沒有了表情,雙腳伸在地上,不鹹不淡道:“起來吧,跪久了就挺不直腰了。”
羊躭這才起身,踉蹌一下,又飛快的把腰桿挺的筆直。
羊侃收起地圖,負手走上前來,問道:“你把事情搞砸了?”
這是個疑問句,羊躭卻覺得這是最真最確的話。
他毫不遮掩,“是!”
羊侃又問:“對方有幾個人?”
“兩個。”
“對方是從西北口的茅廁那裏翻牆而入的?”
“是。”
羊侃長長的“噢”了一聲,瞭然道:“這就不奇怪了,沒人願意守茅廁的。”
“能從這麼多人手下逃脫,對方身手很好?”
“聽弟兄們講,那兩人會異術。”
羊侃頓時來了興趣,眉梢微跳,“異術?有點意思。”
他不問怎樣逃脫,怎樣的異術,沒有必要問,逃了就是逃了,哪怕是對方插翅高飛那也是對方有本事,他相信以及確信自己的精銳是怎樣的實力。
“你當時直奔陛下而去?”
“是。”
羊侃長長的“噢”了一聲,肯定道:“這就不奇怪了,生擒太早,斬殺又太晚。”
羊躭面目通紅,羞愧道:“兒無能,給父親丟臉了,懇請父親降罪。”
羊侃拍拍他的肩膀,笑道:“這是一句狗屁,不過卻也是事實,那就領軍杖二十吧。”
從袖中掏出一塊乾淨的絹布,仔細的擦拭著明亮的槍頭,低道:“想來現在應該查到那兩人的蹤跡了。”
羊躭回道:“兒沒有派人滿城的去捉拿。”
羊侃手上動作一停,滿面寒霜,冷道:“為什麼。”
“那兩人逃走之後,衛士發現同泰寺浮屠塔內藏有大量銀錢。”
羊侃攢眉蹙額,不屑道:“這算什麼發現,這難道不是天下皆知的事嗎?”
羊躭吱吱咕咕道:“很大,大的沒邊。”
聽到兒子都這麼含糊其辭,羊侃的心裏也被勾起了一點貓膩,“有多大?”
“起碼六丈金佛一座,其他未知。”
羊侃面色一滯,以為自己聽錯了,掏掏耳朵再問:“多少?”
“起碼六丈金佛一座,其他未知。”說完羊躭不自覺的垂下腦袋,眼角擦著頭盔睨窺著父親。
羊侃輕笑道:“還真不少,其他未知是什麼意思,你沒派人繼續查?”
羊躭沉聲道:“滋事甚重,兒不敢妄步,也沒敢向陛下請示。”
羊侃讚許的點點頭,把長槍握在手中,這是一柄通體用鑌鐵鑄造的好槍,槍名——提盧,長一丈四,重五十六斤,槍桿上雕墨色鱗起,前作龍舌尾作魚。
槍本就是至剛至強,兵中之冠,此槍跟隨羊侃征戰二十餘年,更為冠中佼楚。
輕彈龍舌,金聲清脆,凌厲。
“做的好,可是你至少還是犯了三處錯誤。”
羊躭拱手,禮道:“請父親教我。”
羊侃單收握住長槍,舒展了筋骨,渾身骨節劈啪作響,長吁道:“作為軍人,你讓敵人神不知鬼不覺的潛入要處而不自知,這很危險,也是軍人的大忌,此其一;其二,未曾知曉對方實力前就下令生擒,這很愚蠢,須知爛船也有三斤釘,低估對手就是在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何況是這麼兩個膽大包天之輩;其三,對方逃脫了並不可恥,可恥的是你在對方逃脫之後並未去補救。須知陛下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哪怕陛下不聞不問,你也要花心思去想,去猜,去做。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你不做,就會有數不清的髒水朝你潑來,到時候你渾身是嘴也難辨,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羊躭聽的冷汗涔涔,急道:“那兒即可下令全城搜捕,捉拿賊人。”
羊侃冷哼道:“晚了,人家現在已經大搖大擺的出城去了,說不定正在悠哉悠哉的喝酒吃肉呢。”
羊躭頓時蔫頭耷腦,一臉苦色,嘆道:“是兒失職,兒自去領罪。”
羊侃看著他這幅熊樣,氣就不打一處來,心道還是太年輕稚嫩了,嘴上卻慰道:“慌什麼?急什麼?有兵士見過那兩人的相貌沒。”
羊躭稍作思憶,斬釘截鐵道:“有!但是隻見過其中一人,當時場面混亂,可能出入會很大。”
羊侃擺擺手,不以為然道:“那就行了,找兩人隨便畫兩幅黑衣蒙面人的畫像,你遣人把畫像交給‘市刺奸’{捕快}去做,就說近來京城常有飛賊出沒,時有盜竊案發生,讓他們廣貼告示,巡城搜捕去吧。”
羊躭如醍醐灌頂,登時喜上眉。
“喏”,立刻出帳遣人去做了。
羊侃看著他出去的身影,終於搖了搖頭,長嘆良久。
——
午後的陽光,和曛而溫暖,金色的陽光照耀在池子裡,給東宮府添上不少春/光。
湛藍的池水一目見底,水面靜如處/子,偶爾略帶涼意有春風拂面,也只是簇起一點眉頭,很快就會笑顏逐開,休想攪動她內裡的恬靜,天光雲影全映她的臉上,愈顯溫婉柔順。
池子中間立著一排清奇秀麗的假山,有的形如臥虎,有的狀作蒼鷹,還有的神似青牛,不但形態各異,惟妙惟肖,構思也極為巧妙。如那臥虎座下的奇石明顯作俯首狀,不怒而威,彰顯出一代王者之風;蒼鷹欲作飛天之勢,底下石磊比其他假山高出一截;青牛腳下則是青苔鋪展,石見還有些許奇花異草探出腦袋,真真假假把這裏裝點的妙趣橫生。
更美是池邊站著一位少女,嚇!好水靈的姑娘,烏絲盤作飛仙{飛仙髻:始於漢,盛行於唐,多用於仙女和未出室的少女},鬢髮齊肩,身著羅衫黃裙,柳葉彎眉,不施以黛,顯得分外清明,桃花醉眼,面帶紅暈,一眨仿若暗傳秋波,再一眨牽人心蕩神迷,粉臂如藕,吹彈可破。
半掩的身子倚著雕闌,時不時灑下一點餌料,池底玩鬧嬉戲的錦鯉們嗅到了美食,紛紛爭相而上,惹的少女不禁莞爾,櫻桃小口一開,不露半分皓齒,聲音清脆甘甜,嬌俏如鶯。
忽聞身後傳來腳步聲,少女揮灑出全部的魚餌,歡快的跑去了假山那頭藏匿了起來。
一個白麪少須,俊朗修長,手持摺扇的男子從後面走在池邊,看看歡快的魚兒,四下環顧一圈,清清嗓子,說道:“出來吧,我都看見你了。”
假山旁探出半個身子,“咦?你怎麼發現的?”
男子一合紙扇指向少女的頭頂,含笑說:“公主髮髻如仙,區區幾尺假山怎擋得住。”
少女一聽紅了大半個臉,心道:什麼髮髻如仙,肯定又是詐自己的,好看就好看,幹嘛嚼的酸溜溜的,分明有武藝在身,不過他說倒也是實話,對於相貌自己還是很有信心的。
瞧著眼前這個拿著摺扇,卻沒幾分書卷氣的傢伙,嬌嗔道:“庾叔又取笑我,怎麼,爹爹又遣你來議事啦?”
這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庾信,南陽新野人,俊邁非常,才華橫溢,和與之齊名的才子徐陵一併入東宮輔佐太子蕭綱。
庾信瞧著這個美豔不可方物的少女,笑道:“是的,太子殿下有要事相召,恕在下不能多言,就先行告退,不耽誤公主觀光了。”說完灑開紙扇,扇著春風走了。
公主摸出身子,看著那個身影,很不淑女的腹誹道:觀光個屁,這太子府她都逛了十年了,哪個旮旯的蛐蛐多,哪座大殿的耗子賊她都瞭如指掌,天下間再沒比這裏更無趣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