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夜守,夜返
“現在已有兩個賊人潛入同泰寺,不知寺中是否藏匿其他黨羽,眼下同泰寺已成是非之地,當務之急還請陛下龍體為重,請陛下准許末將護送陛下回宮。”
羊躭起身再次跪在皇帝身前懇求道。
皇帝眼中陡然迸發出無窮冷冽,一改往日的慈眉善目,龍虎之軀挺的筆直,皓首微垂,淡漠道:“羊躭,你要抗旨嗎?”
屋裏搖曳的燭光忽閃忽閃,所有人的心也都在忐忑著。
羊躭渾身涼意瀰漫,額頭沁出冷汗,疾首道:“臣,不敢,涼夜徹骨,還請陛下添衣後再前往。”
皇帝冷麪寒霜,平舉雙臂,軍士趕緊捧起床邊僧袍,小心翼翼套在他的身上。
側身坐在羊躭脊背上,軍士跪下為起穿好鞋襪。
羊躭起身解下自己的披風,遞給軍士,軍士又把披風蓋在皇帝身上。
皇帝撫摸著它,外面的那次絨毛有些溼涼,內裡還是暖融的,他的面色也舒展開來,問道:“你叫羊躭,在羊侃手下從軍?”
羊躭垂首,不敢直視帝王的眼睛,拱手道:“稟陛下,侃乃家父。”
皇帝緩緩走在門前,停下腳步出人意料的蹦了一句,“很好,虎父無犬子。”
羊躭大汗淋漓,給軍士打了個眼色,默不作聲的跟在身後。
——
彌生大師坐在火爐前,一邊添著乾柴,一邊搓磨著手中劍符,乾柴上灼熱的火焰不安的躁動著,伸出長長的火舌舔舐著黝黑的藥壺,四壁蕭條難遮風雨的屋子也暖和起來。
屋裏新添了一張床,一卷鋪,比先前厚實一些,左右躺著兩個已經包紮好的傷號,兩人傷勢頗重,都是黑洞洞的血口子,所幸沒有生命危險,只是兩人年歲到底太大了,得需要好好調養三兩個月。
彌生大師已經施法讓他們安然入睡了,現在他正在熬藥,再過一時半刻藥就煎好了。
皇帝悄悄摸到門前,輕輕叩下房門,低聲道:“大師,貧僧前來探望二位高僧。”
彌生大師把劍符掩在懷中,一揮手,房門輕飄飄的開了,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皇帝見彌生大師正在火爐旁煮藥,解下披風,丟在羊躭懷中,壓低聲音道:“你們離遠些,朕有事會召你們的。”
說完輕手輕腳的走進去坐下了。
羊躭無奈,只好揮手示意甲士散開。
皇帝滿目愁苦的低道:“大師,兩位高僧傷勢如何。”
彌生大師搖搖頭,低道:“無甚大礙,靜養些日子即可。”
皇帝雙手合十道:“不若貧僧差人去宮中取些妙草靈根,再遣太醫前來一觀可好?”
彌生大師又搖搖頭,答道:“陛下多慮了,兩位師弟無甚大礙,靜養些日子即可。”
皇帝側首看看兩個躺在床上入睡的傷者,眼中怒焰兇兇,低道:“大師且安心,貧僧定為兩位高僧報仇雪恨。”
彌生大師再次搖搖頭,沉道:“陛下多心了,冤冤相報何時了,兩位師弟無甚大礙,靜養些日子即可。”
皇帝無如奈何,只能免開尊口,看著他一把一般往裏添上柴火。
——
寺廟燈火輝煌,所有的僧眾已經起身站在冰冷的寒夜裏等待盤查,一隊又一隊的甲士進入殿宅內搜尋。
羊躭佇倚長刀,盤坐在大雄寶殿前的石階上,冷麪垂首盯著石板上的水漬,不知道在觀想什麼。
伯長快步竄到羊躭身前,行禮道:“將軍。”
羊躭依然盤膝不動,抬起面龐,目光中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漠然道:“人呢。”
伯長低聲道:“沒了。”
“畏罪自殺?”
伯長緊咬牙關,艱難吐出:“畏罪潛逃。”
羊躭忽然笑出了聲,“去吧。”
伯長汗如雨下,轉身就走。
“等等。”
伯長停步轉身,不敢正視他。
“去幹什麼知道嗎?”
伯長擦著頸邊湍湍的汗水,“去領軍杖。”
羊躭驟然起身,臉上青筋暴露,紅著眼睛怒喝道:“領!領完軍杖去查!把同泰寺翻過來,把建康城刮地三尺也要把人揪出來。快去!”
伯長如蒙大赦,倉皇而逃。
羊躭渾身顫抖,胸口起伏不定,眼睛紅的駭人,彷彿下一刻就要拔刀殺人。
又一位伯長奔了過來,低道:“將軍,有發現。”
羊躭閉上眼睛,用盡全身力氣平復心口怒氣,“將。”
伯長又壓低三分聲音道:“浮屠內發現大量銀錢。”
“有多少?”
“六丈金佛一座。”
“多少?”羊躭以為自己聽錯了,挖挖耳朵又問道。
“一樓三丈金佛一座,事關重大,我沒敢讓弟兄們再往上走,現已關閉塔門。”
羊躭覺得怒氣又再次衝涌起來,煩躁的踱來踱去,冷道:“除我們二人外還有幾個看見了?”
“兩人,皆在我帳下,我已經下死命讓二人不得外傳,若有流言蜚語傳出即殺!”
羊躭忽然笑出聲來,捂著肚子狂笑,越笑越癲狂,眼淚都笑了出來,好半響才氣喘吁吁的笑道:“做的好,讓兄弟們回營休息吧,今夜不查了。”
伯長看著有些神經質的將軍,摸摸後腦勺,還是拱手道:“喏。”轉身就走。
“罷了。”
伯長停下身子,以為將軍又要發神經了。
羊躭揮揮手,“腳程快些,告訴陳九{先前的伯長},軍杖免了吧,代我跟他說說聲抱歉。”說完把長槍抗在後頸,搖頭晃腦的走了。
伯長更迷糊了,應道:“喏”,轉身小跑走了。
——
平安和陶承狼狽的逃回了郭府,狼狽不堪,滿身泥濘,一人耷拉著一隻胳膊。
沒有人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出去,也沒有人見到他們回來。
兩人迅速把衣服撕成布條,隨意擦抹乾淨身上的泥濘,血跡,換上乾淨的衣服把一團布條丟在火盆邊上。
陶承的右臂已經好轉多了,至少有了知覺,痛,痛徹心腑,一隻手壓在平安的左肘,另一隻手忍痛輕撫在左肩上,低道:“忍著點。”
平安嘴裏咬住一塊軟木,汗水“啪嗒啪嗒”滴落在地板上,臉色刷白,堅定的點點頭。
陶承展顏一笑,猛然發力,屋裏想起一聲骨磨聲。
平安悶哼一聲,軟木上印下一排深深的齒痕,倒在床上抽搐不已,半響才鬆開齒間軟木,大口大口的喘著氣。
陶承坐下來,點燃火盆,一條一條把布條往裏丟,丟的很滿,燒的也很慢,若明若暗道:“雖然此行兇險,到底也算是有些收穫,略有所獲。”
平安也坐了過來,抄過一簇布條,低道:“也僅此而已了,我還是不明白那金佛到底是何用意,不明白彌生大師為什麼放過我們?”
火勢稍弱,眼看就要燃盡,陶承丟進去一條布條,回道:“這也是我為止苦惱的地方,日後再議吧,眼下還是養傷要緊。”
轉過頭看著平安,眼中飄忽,口中堅定,“尤其是你。”
平安抄起金劍,在掌心刺出一個口子,迅速抽開金劍,紫紅色的淤血找到了決口,一股腦滋成一道血柱噴涌出來,火盆裏的焰火霎時被澆滅了大半,掌心的淤青沉下去不少,“我只是皮肉傷,不礙事。”
陶承摸出一卷紗布丟在平安膝上,直言不諱道:“皮肉之苦可以入藥,內息紊亂可以調養,內心的魔障卻不是藥石所能解決的。”
平安一直等到傷口流出新鮮的硃紅才把金劍擱在腳邊,抄起紗布包紮起來,初是紗布被血水浸染,纏裹了兩三圈才蓋住血水,輕笑道:“哪裏有那麼玄乎,就不小心著了道罷了。”
陶承右手託在火盆上,熾熱的火焰烘烤著掌心,暖意驅散了不少痛楚,肅然道:“你修習神經妙典,按照常理來說根基應該十分雄厚纔是,可從我們想識至今不過短短兩月你已經有兩次入魔的跡象,長此以往,你會很危險。”
平安添了一條布條,讓火勢稍旺些,也烤起火來,故作疑態:“有嗎,哪兩次?”
陶承豎起食指,正色道:“第一次是在青城山,那未知妖邪化氣成罡,我倆修為不過伯仲之間,我不敢力敵,只能狼狽逃竄,而你竟然能硬抗下來,雖受傷卻未死,此其一。”
又豎起中指道:“剛纔浮屠塔中激戰便是第二次,我雖不知道天一道術法究竟如何精妙,但你當時邪氣凜然,險些將那老和尚當場格殺!若不是彌生大師喚醒你,你已經迷失在殺戮裡了。”
平安不以為然的搖搖頭,“照你所言,若是不入魔我恐怕早就埋土三尺了。”
“這並非修煉正途。”
“那什麼纔是正途?”
陶承指著火盆道:“你現在的狀況就像這盆火。”
平安不解,“何意?”
“這火,既養命又奪命,小可讓人不再茹毛飲血,忍受酷寒,大可助人抵禦外來侵襲,給人黑夜裏以光明,但是若不加節制,就會釀成災禍,小可毀物傷人,大可席捲蒼茫,造無邊殺戮。”
“你現在狀況就是如此,心魔一旦不受約束就會像火一樣點燃你的元氣,焚燬你的血肉筋骨,磨滅你的神志,最後把你整個人吞噬殆盡。”
平安沉默下來,他知道陶承是對的,說出來的卻是:“我本就是一介賤民,因緣際會下才學了些許本事,我很惜命,尤其是我還有很多心願未了,不能那麼早死,但如果不入魔的代價就是要忍氣吞聲,倍受欺凌,甚至死無全屍的話,我寧可魔心長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