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一章 玉璧血戰 十四
平安瞇著眼,注視著美麗的月色,遠邊嶺上林木幽幽,茂密蒼邃,月上,雲靄披霜,月下,銀輝抹在大地的每一物體上,像是一片片蒼白的雪,明豔而蒼涼。帶著釋懷的情愫去感受,深邃而澄明。
“那就來吧。”
把酒壺掖在他的懷中,轉身離去。
晴空,無雲,漫天除了揚塵還是揚塵。
風不大,沙塵卻蕩的很高,隨著馬蹄的踐踏,沉重的喘息,越升越高,布作一張接天的塵網,籠罩在城池天空,久久難以消散。
五千大軍集結於城北,八百盾甲兵在前,三千步卒居中,列作三塊方陣,其餘皆為戰騎,分列與大軍兩翼。
遁甲兵左手持烏麵盾,右手配以近身搏殺的腰刀,三千步卒同樣腰佩鋼刀,卻是沒有刀鞘。三千柄無鞘的鋼刀在陽光下折射出凜凜寒芒,掌中取而代之的一張張硬弓強弩,用以遠攻。這樣的裝扮很是奇特,乃是李業興一念所至。
玉璧地勢奇特,若要強攻,需先從窄徑衝上崖臺,再從崖臺撲至城下,然後才能進攻三丈高的城牆,這無疑是極為困難的。若是攻不開城門,刀劍一類就全成了擺設,唯有弓弩能帶給對方稍微威脅。
其次,若敵軍守城不夠堅決,初戰就僥倖攻破了城門,貼身血鬥弓弩便又成了無用之物,沒有刀鞘的刀能更快揮出殺敵。
還有一點好處,即使失利,還軍後只需叫軍需官清點刀鞘,便可知曉傷亡幾何,這樣一來,就算傷亡頗重,只要兵卒們得不到確切的數字,就可大大減緩鬥志衰落的程度。
段韶,尉景,竇泰匹等將策馬行至軍前,望著不遠處的凹地,每個人臉上都充斥著冷酷,肅殺之色。
崖臺四面全是高聳的峭壁,左右光禿,盡是沙土,連一片匿影的林子都沒,玉璧城正坐落在高高的崖臺之上,睥睨四方。縱然不是初見,段韶心頭仍浮上一股難以言喻感嘆。
“王思政真是個奇才,竟然能把地勢運用到這般程度,叫人好生佩服...”,段韶暗道。
竇泰匹冷冰冰地說道:“將軍,下令攻城吧。”
他是個急性子,最討厭的就是等待。三年前他已隨高歡來過此處,可惜損兵折將,大敗而歸,此刻大軍捲土重來,恨不得立刻破城而入,一雪昔日兵敗之恥。
“再等等。”
段韶抬頭望望晴空,淡淡說道。
作為統帥,段韶自然非毛躁之人,雖說他與高歡是親眷,但軍中無一人認為他是攀親附貴上位的,蓋因除了屢立功勳外,智謀也相當出彩,甚至不在高歡之下。
“將軍,你在看什麼?”
尉景見段韶時而眺目,又時而舉目,已有三五次了,不禁出聲問道。
“看敵軍,看太陽。”
段韶回道。
竇泰匹也抬頭望望,日頭漸漸攀高,曬得甲冑都有些溫熱了,性急道:“太陽有什麼好看的,這麼熱乎,再烤一陣,我軍就該回營造飯了,將軍莫不是不想攻城了吧...”
兵馬已在此處集結了半個時辰,卻遲遲不下令進攻,他擔心再拖延下去,別說攻城,將士們的肚腸都先不答應了。
段韶側目看了竇泰匹一眼,轉頭向崖臺邊上同樣等候多時,搭弓引箭的守軍頷首,平靜道:“看到了嗎,你們等,他們也在等,你們餓,他們就不餓嗎?我軍攻城在即,莫非他們敢在此時換防不成?”
一連串質問下,竇泰匹頓時語塞。
尉景頗有見識,立刻明悟。
守軍居高臨下,本就難攻,若在士氣正旺時強攻,莫說五千,再添五千,恐怕也是徒勞無功。但此刻,我方卻萌生出小小的勝機,因為換防是不可能的,若是他敢換防,必會空出一小段真空期,只要己方抓住時機,就能以最少的代價衝上崖臺,雖不敢說攻破城門,但一定會造成不小的麻煩。
更重要的是此乃初戰,如果初戰便能攻上崖臺,威脅城門,敵方士氣必然重挫,再戰,三戰,或許就一蹴而就,順其自然了。反之,若是初戰己方就遭受重創,士氣大跌的話,再戰,三戰,恐怕也要斟酌一二。
眾人立於城頭,凝神觀望敵軍。
時間慢慢流逝,敵軍遲遲不攻,沉穩如韋孝寬也不禁升起些許煩躁,不只是他,就連藏於女牆後弓弩手都一一解下箭矢,倚牆而立,似乎已經疲乏了。
韋孝寬眉頭緊擰,忍不住開口說道:“段韶在搞什麼鬼,那麼多兵馬攏在一塊,卻遲遲不進攻,莫非是想投誠了?”
聞聲,眾人無不發笑。
話雖說得詼諧,但隱隱透出一股子焦躁,還有些許嫉妒,畢竟段韶所部足有三萬餘衆,就連身側二將也各自引軍兩萬有餘,眼前這五千軍陣不過是各部從指縫裏扣出來的,根本無足輕重。
反觀自己,東拼西湊,好不容易湊足了八千守軍,且不提良莠不齊,就連排麵都比不得他們中任何一人。若是按部眾多寡任職,他在敵軍中最多也就擔個偏將軍,甚至軍前校尉都有可能,怎叫他不眼紅。
柳敏仔起初也心懷疑惑,待仔細觀察對面的戰陣之後,發現並無有威脅性的攻城器械,心情又立刻平緩。韋孝寬所眼饞的五千兵馬,在他眼中其實不值一提。
將軍所期翼的是兵多將多,兵強馬壯之類,策士則是要統籌大局,只要佈局足夠精妙,一萬人和十萬人差距不會太懸殊。何況以區區五千步卒就想攻掠奪此等堅城,本就異想天開,談笑中即可將之灰飛煙滅。
但足足等了半個多時辰,對面竟然還不進攻,柳敏疑心再起。
稍思片刻,他便明白了,轉身對韋孝寬笑道:“段韶不愧為高歡的心腹大將,智謀不凡啊。”
“哦?先生此話何意?”
韋孝寬問道。
“將軍不是說了麼,他們人多呀。”
沒有點透,柳敏笑呵呵地說道。
韋孝寬微微一愣,搓磨著下頜,思忖片刻,語調一提,笑道:“原來如此,段韶也真夠小家子氣的,左右都是無用功,還空擺這麼一出。”
暗暗點頭,不愧是蘇先生看重的人,一點就透,柳敏笑道:“用兵就是用險,用險就是僥倖,何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再謹慎也不足為奇。”
韋孝寬深以為然,說道:“先生所言在下極為贊同,不過士氣可是打出來的,若是隻憑自家兵多,或依敵方懈怠,同樣容易失去先機。”
段韶等得起,他韋孝寬更等得起,別忘了他纔是背靠城池的一方,己方不敢臨戰換陣,你段韶同樣不敢就地造飯。
眾將聽得雲裡霧裏,不知二人在說些什麼,平安卻是揣摩出大概,指了指天空,淡淡說道:“不止如此,我看敵軍也快按耐不住了。”
韋孝寬抬頭,太陽已升至日中,刺目的陽光直直打下,雙眼無法睜全,只要再過一會,就會偏西而去,徹底打在守城一方。
輕嘶一口氣,原來敵軍還藏掖著這樣的心思!
認真打量了平安幾眼,胸口輕舒一口氣,同時面上浮起欣然的笑容,暗道:“看來丞相還是很在意玉璧的,援軍雖少,但個個都是狠角色!”
平安也是偶然間才發覺得異樣,因為練氣之人都時辰是極為敏感的,每個時辰的天地之氣都會有所差異,而子午時分正是差異最大之時。敵軍既非練氣士,又不在士氣正旺時進攻,所圖為何?答案自然就藏於天時中。
洞悉了敵方的意圖,柳敏便知道該如何進行下一步,笑著說道:“他們既然喜歡餓著肚子攻城,我們可不能虧待了將士們。”
轉頭對許盆說道:“許將軍,著你率本部所有騎兵集結於城下,待會戰鼓一起,即刻出城殺敵。”
再對邊上小吏說道:“趙理,著你吩咐糧官備足酒肉,待戰後叫將士們飽餐一頓,大醉一場。”
最後纔對韋孝寬說:“將軍,你看如此可行?”
韋孝寬深知此戰必勝,也不在意未戰便已備下慶功宴,笑道:“先生安排甚好,那就這麼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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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歡和李業興在親兵們的拱衛下,驅車來到軍陣中。
大軍早已集結完畢卻遲遲不攻,高歡也有些費解,只不過到此之後,所有的疑惑都瞭然於目。
李業興淡淡說道:“段將軍有大才,得此一將,勝過十萬兵馬。”
高歡欣然點頭,侄兒如此爭氣,他這作姨夫的也面上有光,笑道:“先生過譽了,孝先(段韶字)年輕識淺,還需歷練。”
話鋒一轉,道:“也差不多該攻城了,不知敵軍準備如何。”
李業興說道:“首戰之後,一切都會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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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大祖率八百弓弩手守在崖臺,等了足足一個時辰,直等得飢腸轆轆,實在不耐煩了,正要命人稟報韋孝寬,是否要回城歇息時,敵陣中爆發出一陣高呼聲,同時戰鼓雷動,立刻打起精神,喊道:“敵軍要攻來了,弟兄們,都打起精神來,給我射殺敵軍!”
話音落下,潮水般的敵軍涌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