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七章 血厄 十五
夜未深,林子卻很靜,靜的不像是有數百甲士停駐的地方。
輕裝疾行一日,何將軍決定在距郪縣二里處停下,叫兵士們吃飽喝足歇息一晚後,明日再行攻襲。
興許是太過勞累了,所有的兵士都陷入沉沉的夢鄉,臉上原本的疲憊,焦慮等等複雜的神色,統統變作了得以安歇的滿足。
原本是近兩日的行程,何將軍要求將士們必須在一日間到達。為此,他也是大大的出了一把血,不但把尋常士卒所備的難以下嚥的乾糧,全部換做為軍官纔有資格攜帶的肉乾,而且還把自己的乾糧盡數分食,著實讓弟兄們感動了一把。
時令漸暖,薰風吹拂,倒也不用生起篝火,只是不知林太靜,還是人太悶了,何將軍並未早早入眠,叫盯梢計程車卒歇息後,他便當起了哨崗。
何將軍倚臥在樹下,仰望夜空,一勾缺月斜掛上邊,碎亮星羅擺佈,煞是好看。
作為軍人,他是不喜歡夜晚的,尤其是太過安靜的夜晚。因為入夜往往代表著危險,也許在安睡的某個節點,某個士卒因為崩潰,引起極為恐怖的炸營,亦或者突然就會有數不清的敵人從各個角落攻入大營,導致全軍潰敗。萬幸的是,這些初上戰場的新兵要比預想中的好的多,雖然大多都提心吊膽,但沒有一個精神崩潰。
自己能坐上了現在這個位子,就是在那樣兇險的情況下斬將立功得來的。
想來,應該有十年了吧。
只是不知為何,今天的月夜格外引人,望著無垠的夜空,自己紛亂的心緒就會不自覺的被撫平下來。
其實,當得知太守交給自己的是一件玩命的活計時,他的內心一度是極為苦澀,甚至是憤怒的。他認定太守是在刁難自己,為何呢?
自己上任不久,人生地不熟,連兵馬都是孱弱不堪的弱旅,別說是五百人,就是再多五百人,憑這群歪瓜裂棗也難以剿滅一群妖怪般的匪徒。
若是自己大敗虧輸,那其他三位將軍會如何看待自己?自己還哪有臉面在這裏立足。
可是經過了一番急行軍後,他突然明白了,自己本來就是軍人,上頭有命,就算自己一萬個不情願,也是沒有資格拒絕的,尤其是身後那群兵士,他們甚至都不知道面對的是什麼樣的敵人,就稀裏糊塗的跟著自己來了,與他們相比,自己是不是顯得太矯情了些。
想到這裏,他心中的癥結慢慢開啟,嘴角彎出一道釋然。
劉昭然輕飄飄的走過來,看著何將軍一臉平靜,輕聲道:“人不可貌相,原先以為將軍是個十足十的武夫,不想也有非同尋常的謀略。”
何將軍側過臉去,茫然道:“什麼意思?”
劉昭然坐下身子,學他的樣子依在樹腳,說道:“初上戰場的新軍往往是傷亡最慘重的,因為他們心智不堅,一個照面或許就被對方嚇破了膽,何況將軍你領的是一幫連敵人面都沒見就嚇得手足無措的弱旅。”
頓了頓,繼續道:“拖延的時日越久,心中的恐懼就會愈發壯大,本來這一仗極有可能會全軍覆沒,但是將軍把原本兩日的行程用一日走完,巧妙的用疲憊代替了他們的恐懼,興許還生出了一點點鬥志,這樣的一來,新軍就便能添上一分勝機,這份心智當真了不起。”
何將軍看著劉昭然充滿讚譽的眼睛,眨了幾下,一咧嘴,當即否認道:“胡扯,我一個大字不識的粗漢又不是你們讀書人,哪有那麼多的彎彎道道。我只是覺得兵馬才這麼點,早到一日是一日,省的麻煩。”
劉昭然登時被噎住了,無可奈何的搖搖頭,不管他是藏拙也好,真渾也罷,既然效用到了,那便足夠。
又問道:“將軍認為這一仗我們該怎麼打?”
何江軍笑笑,說道:“五百對三百,還有一百妖怪,能怎麼打,面對面幹一仗唄,能砍多少是多少,砍不過就溜,能跑多少是多少。”
劉昭然被這個回答驚到了,但細細一想,打不過就跑,似乎也沒什麼問題,總不能站著領死吧,那群活屍又不要俘虜。
隨即笑道:“將軍倒真是位豁達之人,不過我有個主意,或可一試。”
何將軍雙手枕向後腦,懶洋洋的說道:“啥主意啊,說來聽聽。”
他可不是兩眼一抹黑的新手,不會輕易接受文士的提議,事實上亂世中很多謀士都是掛羊頭賣狗肉,坑死人不償命的主。
儘管劉昭然是道士,而且地位似乎不低,但也被他歸類為文士,不可輕信。
劉昭然指指上空,定聲道:“夜襲!”
何將軍一愣,“夜襲?”
劉昭然鄭重的點點頭,說道:“沒錯,就是夜襲!郪縣城矮牆薄,高不過一丈三尺,城門也年久失修,防禦形同虛設,只要我們趁夜劫城,一定可以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何將軍眼睛一熱,接著又迅速冷靜下來,擺手道:“不行不行,這方法行不通,反而會把我們陷入絕境。”
劉昭然怔神,問道:“為什麼?”
何將軍翹出拇指,頭也不回的指指身後,說道:“你說的這些不用查我也知道,但你看後面,一個個累的跟死豬似的,哪有力氣夜襲,再說,你也太高估這群新兵蛋子了,雞都沒宰過幾只,夜半殺人還不嚇得尿褲/襠。”
劉昭然皺皺眉,不甘心道:“不能先派出一隊試試嗎?興許真的會有奇效。”
何將軍肯定的答道:“不用試了,不可能夜襲的,去多少死多少,我這麼跟你說吧,白天撞鬼跟夜裏撞鬼,你怕哪個?”
劉昭然僵住了,對啊,自己怎麼把這點忽略了,不由懊惱起來,這是個臭不可聞的餿主意,自信險些引出大禍。
何將軍見他麵露愧色,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其實你這主意還是不錯的,只是不適用於當下,若是換成一隻強軍,或許會有奇效。”
強軍怎麼可能會拿來對付弱旅,真要大軍齊出,又如何會有現在的窘境。
劉昭然苦笑,知道他是安慰自己,自嘲道:“多謝提點,看來師傅說的沒錯,我是真的不適合從軍,往大了說容易累死三軍,往小了講就是卒子的命,升官發財是不太可能了,呵呵。”
何將軍憨憨一笑,“我是沒選擇了才當兵,但凡識文懂字,我纔不幹這刀口舔血的買賣,你呀,就好好唸經吧,哪天混到陛下身邊就發達了。”
劉昭然笑而不語,愈發肯定這傢伙就是在裝傻,而且演技卓越。
何將軍四下瞅瞅,問道:“對了,沈小子呢,他去哪了?”
劉昭然指指樹上。
何將軍抬頭,一眼就瞧見了樹梢上盤坐平安。
月光下,他的膝上平擺著一把金色的長劍,右掌持柄,左手不時在劍身上摩挲著,他的面色陰沉似水,彷彿被寒霜打過,瞳孔中散發著冷冽的光芒,遙望郪縣的方向。
何將軍微微詫神,好高明的斂息之法,這小子在樹上藏多久了,怎麼自己一點感覺都沒有?
見何將軍欲要開口,劉昭然趕忙比了個禁聲的手勢,低道:“別說話,他心情不好,讓他靜一靜吧。”
平安的心情何止不好,簡直糟糕透頂。
趁著眾人飯食之際,他和劉昭然悄悄奔去了青兒所在的二里鋪。
二里鋪不在縣城中,而是臨城頗近的東北面,與現在停駐的樹林斜對。
去了一看,平安的心頓時涼了大半。
寧靜的小山村已經是一片血肉遍地的廢墟,血液完全乾涸,浸在土壤中形成了一種黑褐色,幾十成百的寒鴉落在殘肢斷體上,貪婪的啖噬尚未腐爛的血肉。
血腥彌散在這片煉獄,連夜風都被薰的瑟瑟發抖,伴著一聲聲的飽食的鴉鳴,化成一陣徹骨的寒涼。
平安的腦袋轟然炸裂,發瘋似的向那棟小屋奔去,那裏人去樓空。
平安稍鬆一口氣,也只是一口氣,接著淚流滿面,彎腰翻起滿地的屍骸。
劉昭然嘆口氣,也加入進去。
平安說,青兒的手上有一處胎記。
地上的騷動,驚走了進食的寒鴉,每一隻都掠向空中,卻不約而同的沒有離開,盤布在天空罩成一片黑雲,彷彿地下的兩人才是該走的人。
等兩人把所有的屍骸都翻閱完,平安擦抹去臉上的淚水,裝上一副陰沉的面孔。
劉昭然說,或許她聽從了你的意見,已經離開郪縣了。
平安轉頭,深深的看著劉昭然的眼睛,這一次,他回聲了。
平安說,還有一種可能,她被路過的活屍抓進城中去了。
說著,平安拔腿便向城郭那邊走去。
劉昭然趕忙拉住他,勸道,現在斷言還為時尚早,而且你孤身前往,一旦暴露等於是羊入虎口,再說,何將軍的兵馬已經到了,就算你能逃出城外,也會把他們給害了。
好一陣苦勸,平安纔打消隻身前往的念頭。
只是,明亮月夜在他眼中變的更加黑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