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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天命

    唯恐再談下去會僵場,於是傳百讓常兮安心歇息,隨便找了個藉口就出去了。

    他的面色異常難看,雖然心中對常兮的“冒失”持一百個不願意,但是他贊同常兮的那句話——“只要天一道能重現榮光,我可以做任何事。”這句話同樣適用於他。

    幾十年的師兄弟情誼自然不是門下弟子的性命可以衡量的,這只是一方面,傳百更為顧慮的其實是“化生”。

    常遠雖然修為高強,可性子散漫,內不掌權,外不理事,說好聽些是遊戲人間,說難聽點就是遊手好閒,幾十年了座下僅有齊遠一人,屬於那種裝點門面的“空架子”,完全忘記了自己一身本事是天一道的栽培,這種行為在傳百看來很是“忘本”。

    而常兮就不同了,他耕耘多年,樹大根深,座下能人眾多,與朝中諸多文武的關係錯綜,許多大事要事甚至還要仰仗於他,天一道想要再顯榮光萬萬少不得他,這纔是傳百選擇站在常兮身邊的根本原因。

    齊遠雖然是“化生”後起之秀中的佼佼者,而且還是正宗的天一道門人,但他的性子完完全全的脫胎於常遠,或許潛修幾十年後修為大漲,可以接替常遠的位子,但是幾十年後的事誰也難料,就眼下來看,價值不大,死了只能算他命裡當絕。何況他並非白死,除了敵方一員“大將”,還得到了這麼重要的情報,也算死得其所了。

    至於師傅知不知道常兮做了糊塗事,他確信師傅是知道,這是他的直覺,他也很相信自己的直覺,但是師傅為何“包庇”了一次常兮,這令他很費解,或許也是出於自己這般考慮?

    傳百隻能這樣來的“寬慰”自己。

    ——

    那夜,同泰寺起火,驚擾了聖駕,蒙上蒼垂憐,降下天雨助眾人撲滅了大火,可浮屠塔還是因火勢太大轟然倒塌。

    如此宏偉的佛塔一朝化為過眼雲煙自然令人扼腕長嘆,尤其是皇帝,淚珠子當場就一串接著一串的落了下來,哭的那叫一個撕心裂肺,痛斷肝腸,直哭暈了過去,眾人連夜將他送回皇宮休養。

    而嘆息之後就是驚嚇,佛塔毀了自然就露出裡面蹲著的那尊金佛了,真金不怕火煉在這場大火中得到了驗證。金佛除了被煙火薰的黑了些,被掉落的雜物磕破些佛衣,基本算是九成新。

    同泰寺是有錢,可這麼大個的金佛還是晃的所有人眼暈,這可不是佛殿中那些只鍍了一層金衣的泥塑可比的,而是實實在在的金佛。

    雖然將軍羊耽命人連夜伐木採石為佛像搭了個簡單的窩棚,各種各樣的謠言還是以極快的速度傳播開來。

    翌日中午,市井中便能聽到很多同泰寺的傳言,只不過與諸多臣工所擔憂的大相徑庭。

    市井傳言,當夜妖魔作亂,慾火燒佛門重地,怎料金佛現出神蹟,施法擊退了妖魔並降雨助眾人滅火;又或是當夜皇帝正在佛塔內休息,妖魔作亂欲要謀害聖上,金佛現出真身救下了聖駕;更有甚至說皇帝從“菩薩”修到了佛陀,那金佛就是皇帝成佛留下的。坊間種種胡吹亂侃,比說書還精彩,不但百姓嘖嘖稱奇,就連文武百官都忍不住拍案叫絕。

    是誰有如此“化腐朽為神奇”的本事?朝中不乏精明之輩大約已經猜到了。

    朱異——除了這張能把死人說活的嘴,別人怕是沒有這等本事了。

    這是禪房,也是天子的居舍,朱異很端正的跪在蒲團上。

    他的麪皮很潤,很白,比最好的羊脂玉也不遜色,他的身形很瘦,很硬,就像是筆精墨妙的名家書法,事實上他自己就是名燥天下的書法大家,他的眼睛也很亮,就像渾然天成的黑瑪瑙,眼底波瀾不驚,即使面對皇帝亦能做到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

    任誰看他一眼,都會認為這個神表峰峻的男人是個鐵骨錚錚的諫臣。

    那你就完全錯了,朱異這個名字那是實打實的臭名昭著,臭不可聞,上至公欽,下至黎民,誰不知道這是個權勢滔天的阿諛奉承之輩。

    如今攀到通事舍人這個極其重要的位子,十之八九要歸功於那條三寸肉舌。

    皇帝今天沒有穿他那身破舊的僧衣,換上了那身許久未穿的黑紅龍袍,雙臂自然垂於膝下,冷峻的目光令人不敢直視。

    花白的龍鬚微顫,闊口輕啟道:“這件事你做的很好,朕非常滿意。”

    朱異從皇帝聲音中只聽到兩個字:威嚴!

    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皇帝的威嚴絕不可丟。

    朱異緩緩垂下頭,平靜的說道:“陛下廖贊,臣只是恪守本職,儘量讓陛下高枕無憂,潛修佛法。”

    皇帝含笑道:“這就是朕喜歡你的原因,不居功,不自傲,恪守本分,滿朝文武都應效仿。說吧,想要什麼,朕成全你。”

    朱異俯首於地,低道:“託陛下鴻福,當今四海昇平,臣只盼大梁千秋永存,陛下萬壽無疆,除此別無他想。”

    皇帝認認真真的盯著他,問道:“朕聽聞你一直想要尚書僕射一職,確否?”

    朱異霎時一震,只覺聲如雷霆,直灌雙耳,兩眼昏花,安忖道:“這是自己心底之言,能聽到的無不是心腹中的心腹,陛下久不理事,是如何知曉的,難道暗裏還有人在監視於自己,更或者自己的心腹中種有陛下埋下的暗子?”,眼下由不得他多想,只能強自鎮定下來,如實道:“是。”

    皇帝目光陡寒,手指在膝上輕彈。

    朱異又道:“可是臣自知德行淺薄,尚擔不起如此要職,便以此為目標,激勵自己。”

    皇帝犀利的目光這才微斂,笑道:“你能如此想令朕寬慰不少,百官若是人人都像你這般用心,朕還有何可憂,有何可慮?朕以身作則,修習佛法,不也是祈求佛祖護佑我大梁昌盛嗎,他們怎麼一點都不明白朕的苦心,怎料朕的一番好心全都餵了驢肝肺,唉....”

    朱異陳懇道:“臣原為陛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皇帝滿意的點點頭,抬手道:“只要你盡心竭力辦事,朕會給你想要的。起來說話吧。”

    朱異心中一喜,這才起身恭恭敬敬的坐下。

    皇帝兩手插進袖口,淡淡說道:“雖說我大梁國泰民安,可北方的胡賊不遵教化,一點都不安分。想必你也知道了,胡賊遣北地的妖人慾謀害朕,幸得彌生大師出手才擊退妖人,朕這次一定要好好嘉獎同泰寺諸位高僧。”

    接著冷哼道:“朝中這些頑石總是勸朕遠離佛法,可當朕為國受難時,他們又在何處?還不是全仗我佛門高僧援手朕才得以脫難麼。你說,朕冤不冤?”

    朱異附和道:“冤,所以陛下更該秉持佛法,盼有一日能感化眾位同僚。不過還請陛下暫且把嘉獎一事擱卻,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陛下定奪。”

    皇帝淡淡回道:“還有何事啊,莫非你抓住妖人了?”

    不等朱異開口,又隨口道:“抓住就抓住了,你自行處置即可,不必請示於朕,朕信得過你。”

    朱異搖搖頭,說道:“非是如此,臣要說的要比這要緊千萬倍,關係到我大梁一國之運。”

    皇帝略帶詫異的看著他,疑聲道:“竟有這等要事?快說來給朕聽。”

    朱異面色凝重,鄭重說道:“無他,正是陛下您。”

    皇帝攢眉,不悅道:“朕?”

    朱異點頭,沉聲道:“陛下潛心修習佛法,忘卻世間煩惱,怕是也忘卻了志公大師當年所言吧。”

    皇帝略作思憶,搖頭道:“志公大師當年跟朕說過很多神經妙法,朕一時忘卻,不知愛卿所指哪條。”

    朱異壓低了嗓音,緩之再緩的說道:“陛下忘了嗎?當初志公大師所說關乎您天命一事?”

    皇帝一聽,登時魂顫色變,險些從塌上跳起。

    當年他確實詢問過志公大師關於自己壽命幾何。

    志公大師是這樣回答他的:等自己圓寂之後,皇帝會造個塔。什麼時候這個塔坍塌損壞了,那時皇帝的壽命也就到頭了,應該往生去了。

    浮屠塔可不正是志公大師圓寂之後自己督造的嗎?

    如今浮屠塔轟然倒塌,那豈不是意味著自己的性命....

    絕不!自己絕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皇帝血目噴張,呲咬著森森白牙,寒聲道:“朕險些忘卻如此重要的大事,朕怎會忘卻如此重要的大事!”

    朱異心中暗暗一喜,面上確實無比鎮定,從從容容道:“陛下不必憂慮,依微臣之見,倒是覺得浮屠塔塌的極好,塌的極妙。”

    皇帝面色變的猙獰無比,恍如厲鬼一般嘶聲道:“大膽!朱異,你可知你在說什麼!”

    他真的憤怒了,無比的憤怒。

    沒有人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尤其是他這樣自詡為真命天子之人的性命。

    他發誓,若是朱異說不出個三三兩兩來,他會立刻呼人把這個膽大妄為之人拖出去斬首示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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