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七章 一僧一道一少年
殿頂破洞竄進來兩道身影,先落在殿內一人,身穿一件玄黑道袍,正是黃松子,而隨後落在殿內的那人,身上是一件灰麻僧袍,胸口掛著一串拳頭大小的念珠,頭頂無毛,還燙了九個戒點香疤,毫無疑問是個和尚,這一道一僧,在殿內對峙而立。
黃松子落在殿內正中的一個殘破佛像上,剛好就踩在那‘文殊’頭頂,後落進殿內的和尚見此情形,斥道:“妖道,你敢瀆佛,不怕死後進無間煉獄?”
“我呸,你道爺我修三九劫法,今生不滅,那十八層地獄,只能關押你這種蠢鈍賊禿!”
這兩人,一個喊著‘妖道’一個叫著‘賊禿’,僧道論戰唇槍舌劍,委實如雞同鴨講,你說你的,我講我的,誰都不服對方。道修今生,佛講來世,教義背道而馳,誰要是把對方說服了,豈不是真仙佛陀親自下凡顯了靈?黃松子面容猥瑣自是不談,這和尚卻也說不上好看,身形魁梧如山熊,眉間掛劍,只當作怒目羅剎鬼。要是這兩個人物都能算真仙佛陀,那全天下的人都可稱得上仙人相貌了。
兩人卻不動手,只是叫罵,實在叫人啼笑皆非。
待張簡烤乾衣物,又穿上了那件道袍時,兩人還在對罵,讓這破廟裏頗為聒噪,張簡實在無奈,出聲道:“二位,你們這般罵下去也不是辦法,我們同處這廟裏避雨,也不失為一場緣分,不如一同烤火,待雨停了,各走各路如何?”
黃松子瞥見張簡,咧嘴笑了笑:“道友,你我有緣啊,不是貧道不講理,是這賊禿,從那江州一路跟我至此,甩都甩不掉。”
張簡望向那和尚,出言問道:“這位大師,因何故與人糾纏?”
大和尚道:“這妖道,身上有我佛門重器,這件重器是小僧先師贈予江州太守夫人之物,緣何在這妖道身上?”
張簡又望向了黃松子,後者老臉一紅,開口說道:“貧道只是借來觀摩一番……”
“借?不告而取的盜賊行徑,分明是偷!”大和尚如是道。
“修煉之人的事,能叫偷嗎?”
那大和尚怒聲道:“你這妖道,要不是做賊心虛,怎得見我就跑?”
黃松子翻白道:“你這賊禿凶神惡煞,面目可憎,見了當然得跑!”
兩人又是一陣互嘲譏諷,該是天生不合,眼看又要一陣罵戰,張簡出言勸解道:“既是如此,事情便已明瞭,道長……”最後是點名事主,偷人東西,放在任何地方都講不通道理。
黃松子知那大和尚不是善茬,自己一路上設了三處陣法,這大和尚卻一步踏過,約莫有佛門須彌的小神通,要是動起手來,自己恐怕也佔不了多大便宜,再者說了,玄門一道,修行不易,除非是道心大敵,或是仇怨積盛,否則都還是要以‘講道理’為主,講不過道理還要動手,自然不佔理,經常幹這種事,聲名被傳出去,都會被冠以‘行事暴戾,跋扈乖張’的字首,百家中若有見不慣的,還能傳書同道,討伐此輩,最後真被逼急了大開殺戒,那便完了,魔頭的名號是摘不下來的,屆時天下正道群起而攻之,任你修為通天,也架不住一心想要‘替天行道’的百萬修士。
“你說這東西是甄家夫人的,我承認,但你說這東西是你先師贈予甄夫人的,空口無憑,我要是就這麼白白交與你,萬一是你見寶起意,賊喊捉賊,豈非將本道爺當成猴耍?”
那大和尚沒好氣地道:“小僧明淨本心,怎會貪圖別家法器?”
黃松子一抹鬍子,面帶笑意,重複了一下那大和尚的話:“別家法器?”其中的‘別家’二字尤其洪亮。
大和尚愣了愣,沒料到黃松子倒打一耙,氣得臉紅耳赤,指著黃松子:“你!”
實是怒極,那大和尚見仍舊踩在‘文殊’頭頂的黃松子一副得意神色,難以抑制,手腕一轉,並指成掌,沉喝出聲:“唵、嘛、呢、叭、咪、吽!”
平地起風雷,張簡身前的火堆陡然似被狂風所襲,呼呼作響,張簡也差點被扯得站立不穩,舉掌擋在眼前,從指縫間看去,只見那大和尚翻掌之間,身前竟是憑空浮現出了一個金光燦燦的‘卍’字,將這半間破廟,照得通亮。
黃松子嘿嘿一笑:“既然你想不講道理,那便先鬥個高低,你要是贏得了我,那這一串‘淨念菩提’自然與我無緣……”話語間,袖口一擺,無數紙片翻飛,一隻手捏著道訣法印。
天兵天將,聽令詔來,那紙片在空中迎風見長,與之前不同,這一次,在空中翻飛的紙片,居然堆砌出了一個人形,約有丈長,在那佛光照耀之下,竟長出了盔甲……是的,長出了盔甲!
不止於此,那穿著盔甲的紙片甲士凝空一抓,抓出一把長刀,對著那凌空‘卍’字,重重一劈!
刀字相接,炸出劇烈光芒,那原本跪伏在牆邊地上的水牛也被光芒所驚,‘哞哞’直叫,站了起來,不安地亂撞,也不知是那炸裂的震盪太大,還是這頭牛的力氣驚人,這破廟房壁竟是‘咯吱’直響,張簡心中駭然,叫喊道:“你們別打了,廟要塌了!”
光芒一收,黃松子跳下了殘損佛像,喘了口氣,出聲道:“好個賊禿,修為不淺。”
那大和尚似要狼狽一些,身上的僧袍被炸破一角,身形不穩,良久後才道:“這‘符仙力士’已臻神通,小僧敗了。”
黃松子抹了抹兩撇八字鬍,似乎頗為自得,開始指點江山:“嘿嘿,道爺的‘還靈符甲’改受自先秦陰陽,集天地靈氣,有通天徹地之能,能迫我用上這招的人,你還是第一個。可惜啊,你若是練成了法相金身,我這刀兵甲士便奈何不了你,嘖嘖,只是當今佛門,日漸勢微,能修出法相金身的,怕是沒幾個咯……”
那大和尚頷首合十,低唸了一句‘阿彌陀佛’,隨即正聲道:“小僧先前許下大弘願,願此人間,永存彼岸可渡,苦集道滅,八部天地,將有世人傳頌。”
“好志向。”黃松子眯了眯眼,“百年滅佛都沒能滅掉你的宏願,勇氣可嘉。”
本朝自開朝以來,崇道滅佛,確有百年之久,那大小廟宇,如他們所在的這間,指不定此前香火有多鼎盛,卻也抵不過那刀兵,不知留下了多少座像這般的殘破寺廟,只留下少數,遁離世間,緊閉山門,頂多就是在遠離中原之地傳些教義,再不敢廣開寺門,受萬民香火。雖說到如今,滅佛已不再成政令,但受了如此重創的佛門,卻是如何也不像當今仙家道門,像那龍虎山一般,天師之名,世人皆知。
張簡安撫好了受驚的水牛,回頭看了一眼這鬥法過後的破廟,那幾尊離得稍近的佛像,盡數成了灰燼,不禁感嘆這玄門手段,實在驚人,卻是想到了什麼。站起身,來到黃松子身前,開口道:“既然你不信這位大師所言,我也有折中之法,那東西既是甄家夫人所有,那物歸原主,當是最合適的。”
黃松子遲疑了一下,卻聽那大和尚附和道:“小檀越所言極是,那法器是先師贈予甄夫人安宅鎮宗之用,小僧便不僭越,隨同前往,屆時物歸原主,小僧一切無話可說……”
黃松子抹了抹自己那兩撇八字鬍,心中懊惱,怎得就管不住自己的手,見寶心喜,原以為順手牽羊,偷樑換柱,神不知鬼不覺,卻偏偏又遇上正主,當真是氣運牽連,福禍相依,躲也躲不過,黃松子嘆了一口氣,看向張簡:“道友既一心想要救那甄家的人,看在貧道曾受仙居點撥的份上,貧道便隨道友走這一趟,只是道友莫要太過希冀,非貧道大言不慚,雖然還不到出口成讖的境界,但其中牽連種種,別說是貧道,怕是龍虎天師親至,也難免無力迴天。”
張簡心中一緊,有些默然,但隨即點了點頭:“道長的話,我記住了,只是我初下山門,不懂什麼規矩,只知道無辜之人,不該遭此橫禍,我那有位道號‘天機’的師叔曾說過,事在人為,倘若都不去試一試,我怕我會心有不甘。”
黃松子聽到那‘天機’二字時,麵露哂笑,卻也終於正了正色,對張簡道:“既如此,那還有什麼好說的,道心所在,便隨了道友的意。”
張簡作了一揖,不曾想,竟意外勸動了這一位高人,而且那大和尚也一同前往,說不定念在先師照拂,也會出手相助,這讓原本無能為力的張簡,似乎看到了一點希望。
本該是連綿的秋雨,卻是停了,就像夏時那般來去短暫,大雨過後的天際,竟是雲出日光。
一僧一道一少年,沿著來時的路,又折返而去。
那水牛拖著車,只是‘哞哞’地叫了兩聲,即便拖著三個人,卻也絲毫不見力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