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謀逆(五)
這太守府雖說不至於像皇宮王府,但畢竟是江州城中的第一宅邸,前廳後院,偏院廂房,加起來也約有五十來間,大多是僕役下人的居所,甄隱一路疾走,來到了內院,在後花園正對的一處房門外停下,心中焦慮,也不出聲,徑直推開了房門。
門開之時,房內已候著一人,背對房門跪坐在一處香案前,身影綽約,自是甄隱的結髮妻子,甄家夫人甄柳氏。
甄柳氏雖已不再年輕貌美,但一如初見那般供奉虔誠,歲月似乎並沒有從她身上帶走太多東西,聽見開門聲,似乎早已知曉甄隱到來,她回過頭,輕喚了一聲:“老爺……”
甄隱聽到這一聲‘老爺’,心中那無數的焦急疑惑霎時便煙消雲散,邁進房內,跪在甄柳氏身側的蒲團上,緩緩道:“長久以來,你藏了一個不肯說的秘密,從我認識你的那天起,你便沒有提過,二十年的同牀共枕,我卻始終看不透你啊,阿沅。”
甄夫人垂首道:“你已很久沒喊過我‘阿沅’了……”
“是嗎?”甄隱回想了一下,隨即嗤笑了一下,“瑤兒剛學會走路那會兒,我讓你再給我添個兒子,不是大吵了一架嗎?我記得你從那以後便不准我叫你這名字,夫人叫習慣了,後面便沒有再改回來。”
甄夫人嘴角不覺微微一翹:“女兒不好嗎,非要生兒子……”
甄隱苦笑道:“甄家九代單傳,祖宗香火,可不能斷在我這兒,女兒再好,嫁了人,那也是別人家的主婦,若不是璟兒出世,我有何臉面去泉下見列祖列宗?”
時光竟荏苒,惟餘往事歷歷在目。
甄夫人將頭側靠在甄隱的肩頭,呢喃道:“老爺,你會不會怪我?”
“我怪你作甚……”甄隱嘆了一口氣,“你給我添了一雙兒女,了卻了我這輩子的夙願,瑤兒和璟兒都如此乖巧,這甄家主母,除了你,我可誰都不認!”
甄夫人悵然若失,緩緩說道:“我知道的,那年你不顧老太爺反對,迎娶了我這麼一個江湖女子,我便下了決心,這輩子,不管你在哪兒,我都跟定你了。我那麼怕疼,生了瑤兒後我便說了,這輩子都不要再生孩子,但奈何你是我夫君,你的心心念念,我又怎麼忍心推拒……”
甄隱握住了夫人的手,這一對伉儷,走過江湖路遠,面對過門戶之別,生死相依,鴛鴦連理,無須言說,便能懂對方的良苦用心。世人皆嘲河東有獅吼,但又有誰明白,夫妻之間,哪裏有什麼孰強孰弱,相敬未必如賓,舉案卻能齊眉。
“老爺,你還記得十八年前那一場‘神龍宮變’嗎?”甄夫人忽然說著。
甄隱點了點頭:“自然記得,若非此事,甄家又怎會被貶謫江州,致老太爺於半途鬱鬱而終。”
甄夫人雙眼迷離,但還是說出了那句令人膽顫的話:“我是女帝暗中培養的‘天樞衛’,本是安插在你身邊的眼線,監視輔國大人與府上的一舉一動,報於女官,受命制誥……”那一場牝雞司晨,陰陽之禍,著實令蒼生造劫。
甄隱聞言,如遭雷殛,他一時愕然。
當今天下,四分五裂,各路諸侯並起,蓋因那一場不義之禍,朝野震盪,朝中刮骨換血,民間禁嚴論政,甚至那羽翎衛,都是由箇中而起,監察四方。甄隱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二十年伉儷情深的枕邊人,竟是當初自己咬牙切齒的禍首之輩。
甄夫人說道:“此中種種,不過冤孽糾葛,璟兒若是落在有心人之手,勢必釀成禍端,只是可憐瑤兒……”
甄隱終於明白了一切,無力地道:“你怎麼不早說……”隨即失語,早說了又有何益,難不成要讓他造反?
甄夫人眼中噙淚,說道:“那些人清剿餘孽是虛,實則是為另外一件事,女帝遺孤,至今下落不明,開啟天樞閣的關鍵,便在其身上。”
甄隱閉目皺眉,面容痛苦,這些朝中秘事,相隔近二十年又被挖掘出來,勢必會再掀起一場腥風血雨,他已能預料到,無數人間慘事,實在聞者傷心見者流淚。
這件事,慕容候管不了,甚至連金陵王都管不了。
一切已成定局。
況且以慕容候的態度來看,他也並不想管,即便聖恩再隆重,牽連到此種事上,也無甚裨益。
“阿爹,阿孃……”
甄隱和甄夫人同時回頭,見甄瑤立於門外,一副震驚神色,顯然聽到了些東西,甄夫人見到愛女,或是悔不當初,她心知那高囚有不軌之意,可見到愛女如此年幼,再如何也總好過死在此地,哭聲驟起:“瑤兒,你快走。”
甄瑤呆立在門外,府中火光沖天,從那正廳方向傳來,像是走了水,張簡鎮壓下心中雜念,看向房內的太守大人和甄家主母,不敢胡亂說話,低頭見他與甄瑤的手還牽著,頓時掙開,一副慌亂模樣。
少女走進房內,來到了甄夫人身側,甄夫人悲慟莫名,站起身抱住了愛女。
甄隱長嘆了一聲,開口說道:“瑤兒,今日我們家有大禍將至,你快些逃去,我帶著你娘……隨後便至。”
少女聽母親哭得傷心,竟也是不禁落淚,聽到甄隱的話,不由說道:“阿爹,女兒不傻……”
甄隱啞了口,如他這般,如甄夫人這般,事關神武天威,舊國餘孽,與事者不論職位高低,一律當以謀逆論處,誰能逃得了,又能逃到哪兒去?甄夫人與甄瑤抱頭痛哭,甄夫人拉著甄隱的衣袖:“老爺,你救救瑤兒,她還如此年輕,與此事半點也不相干……”
甄隱老淚縱橫,身為人父,又怎會不心疼女兒,即便平日裏總是嚴詞吝色,說教責罵,但說到底,他還是希望女兒能過得好,所以女兒不愛女紅,不讀女則,他也只是嘴上說說,由著她舞刀弄槍。如今大禍臨頭,最無辜的便是甄瑤,要是可以,他寧願以命換命,只求女兒能有一條生路。
“我……”甄隱淚沾衣襟,卻是難以啟齒這般無力境地。
淚眼模糊間,甄隱忽見一個熟悉身影,身上的道袍,有蓮花繡印,他忽然想起了什麼,站起了身,嘴裏喃喃道:“仙師……”
甄隱忽然衝了上去,一下子跪倒在了地上:“仙師,救救我家女兒吧!”
張簡被嚇了一跳,有些手足無措地看著跪在他身前的甄隱:“這……這,甄大人,快快請起。”他可沒經歷過這等陣仗,頓時亂了方寸。
甄隱卻不起身,開口說道:“小人於二十年前,登訪過天下名山,仙師可是雲華仙居的上仙?”
張簡期期艾艾地道:“我……我是仙居的不假……”
甄隱急忙叩頭:“仙師救救我家女兒。”
甄瑤看得愣神,見父親這般模樣,傻子也知道這個小道士來歷不凡。
卻正是此刻,一個嗤笑聲傳來:“嘿嘿,甄大人,現在就是大羅金仙,也救不了你們!”
一個身穿府衙武官服的人,從內院走來,肩上扛著一把制式朴刀,饒有興趣地看著這此間情形,甄隱抬頭看了一眼,喊出了來者的名字:
“凌遠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