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夜裏
在同樣的夜色下,每個人卻有各自不同的夜晚。
已經到了晚上九點,刑偵大隊的辦公室裏,燈火已經熄滅了大半,只剩下大隊長辦公室裏孤燈長明。大部分刑警都已經下班了,程隊長一個人翻看著早晨江灘殺人棄屍案的卷宗,尤其是資料裡的死者照片。
別人不清楚這個死者,程隊長卻對其頗有些瞭解。
陳律師,市裏面有名的大律師。且不說他人品如何,人脈絕對是非常廣的,經他手打的官司,幾乎就沒有輸的。當然,官司贏得多了也有個壞處,難免有些顛倒黑白的案例,也就在無形中給自己結下了很多恩怨。
按佛家的說法,這就是因果。他日種下的因,結成了現在的果。因為有惡因,所以有惡果。
所以這個案子說難不難,說簡單也不簡單。兇手選擇陳律師絕非偶然,下手如此兇殘,又如此有儀式感,必然是出於仇恨。
只是陳律師可能結仇的物件未免也太多,必須把他從業幾十年來贏下的每個案子都重新審視一遍,工作量未免也太大。就算按時間倒序,從現在往回查,也不是個輕鬆活。
要想知道陳律師經手的案子有哪些是錯案,就等於要把那些案子重新審一遍,把線索重新梳理一遍。光是用想的,程隊長就覺得頭疼。他手下根本沒有那麼多人手去做這種繁複的工作。
不行,還是得等法醫解剖之後,看看能否找到更多的線索。僅憑現在掌握的這麼點線索,這個案子不知得花多長時間才能破案。
就在程隊長爲了江灘殺人棄屍案而頭疼的時候,法醫牛剛則在停屍房裡面臨著另一道難題——死者的死因。
透過初步的判斷,死者陳律師是窒息而死的。第一眼看去,他的面板發紺,顏面腫*脹,眼球結膜充血。掰開死者嘴巴之後,可以看到他的牙齒呈現玫瑰色,也就是俗稱的玫瑰齒。這些都是窒息過程中缺氧而形成的一些列表徵。
進一步解剖之後,牛剛又發現死者的頸部脊椎出現輕度錯位,棘突也有骨折現象,這些則是勒死的特徵。只是陳律師的頸部沒有明顯的勒痕,有可能是兇手長時間用臂彎夾住死者頸部導致窒息。
但是等到牛剛開始對死者胸腔進行解剖之後,新的發現推翻了窒息而死的可能。死者心肌撕裂,這纔是直接致命的原因。至於窒息特徵,雖然存在,卻不是致死原因。
可是為什麼會出現這種現象?
心肌撕裂最常見的原因只有一個——嚇死!
死者是被人嚇死的?
結合早上在江灘上看到的那種巫術儀式場景,牛剛突然覺得背後涼颼颼的。
停屍房所在的法醫中心大樓有些老舊,每到夜闌人靜的時候,就會聽到一些奇奇怪怪的聲響,就像有人在樓上玩彈珠,時不時會傳來清脆的噼啪聲,或者如腳步聲般的啪嗒聲。可是事實上並沒有人會在這棟陰森森的老房子了裡夜遊,有的也只是夜班的法醫忙於解剖屍體。
其實牛剛心裏清楚,大樓裡傳來的這些響動都可以用科學原理來解釋,是老舊樓房鋼筋水泥應力釋放時發出的聲音,幾乎每天的每時每刻都在持續發生著,只是聲音太小,白天的時候被其他的聲響所掩蓋,只有到了夜間才能聽清。
但是當一個人在夜裏獨自待在一棟陰森的老房子裡,眼前又擺著一具屍體,而且還是被嚇死的屍體,心裏難免瘮得慌。於是牛剛匆匆地結束瞭解剖,把心肌撕裂這個原因寫在屍檢報告的死亡原因一欄。
與法醫中心大樓同樣安靜的地方還有教堂。這本就是個讓人心懷寧靜的所在,到了夜間,更是安靜得過分。
梁勳把姐姐送到教堂門口就回去了,梁茵目送著弟弟消失在夜色中,才獨自一人回到位於教堂背後的宿舍。其實黃鐸家裏是樓中樓,臥室完全夠用,但她就是喜歡教堂裡的那種安詳寧靜,寧願獨自住在宿舍裡。
對於這件事,梁勳勸過她很多次,讓她回家一起住,但就像她勸弟弟改行一樣,始終無果。這對龍鳳胎姐弟其實都是執拗的性子,只不過弟弟是火,姐姐是水。也幸好水能克火,不然梁勳那一點就炸的性子,還真是沒人能管了。
回到宿舍裡,梁茵又對著鏡子照了一會兒,才依依不捨地脫下樑勳剛給她買的白色連衣裙,掛進衣櫃裡。只是她的衣櫃看起來不像是個女人應該有的樣子,怎麼說呢,衣櫥裡找不出一件彩色的衣服,就像一張黑白照片,忠實地反映出衣櫥主人的心境。
更過分的是連白色的衣服都很少,大多數是灰色或者黑色,整體顯得特別的陰鬱。加上剛剛掛進去的這件,衣櫥裡的白色衣物也只是暗色衣服的零頭。在這其中,一條白裙顯得尤為顯眼。
她盯著那條白裙看了好一會兒,才略顯猶豫地從衣櫃裡取出,放在身前比劃了一下,看了看鏡子裡的自己,隨後又以比拿出來時快了好幾倍的速度,將這條白裙掛了回去。
在城市的另一邊,殤溪村的豪宅裡,修成璞正在佛堂裡打坐。佛堂裡沒有燈,只有供奉用的香燭發出微弱的光,黑衣隨從像個影子一樣藏在他身後的黑暗之中,手中一如既往地高舉著輸液袋,就像一個人形輸液架。
事實上修成璞也沒把身後的隨從當人看,與工具的區別在於一個是一次性花錢買下的,另一個則需要每個月支付薪水。當然,每個月拿薪水的“工具”功能更加強大,不止能當輸液架,還有其他用途。
這樣的手下他有不少,曾經的,現在的,換了一茬又一茬,反正都是花錢就能買來的,想換就換。他甚至不記得十幾年前跟在自己身邊的那幾個小混混都長的啥樣。
這些年,他做慈善,洗白,拿出一筆錢遣散了當年跟著自己為非作歹的那批人,換上現在這批正經公司僱來的職業保鏢。做完這些後,他彷彿與過往進行了一場手術,將身上的毒瘤全部切割。
然而這只是一種假象,有些東西,就比如癌細胞,一旦沾染上,怎麼切割都無法根絕。非得人死燈滅,才能跟著化為塵埃。
打坐了不知多久,修成璞感覺到後心處的老傷疤又開始隱隱作痛,便對著身前的佛龕拜了三拜,才痛苦地拄著柺杖站起身來。身後的黑衣隨從伸手想要攙扶他,卻被他一手拍開。他不想任何人觸碰自己衰弱的身體。他有種感覺,自己的身體再多讓人碰幾下,也許就會全面罷工。
他還想活,不想那麼早死。
慢慢走出佛堂,修成璞回頭看了一眼輸液袋,裡頭還有一小半藥液沒有滴完。連續滴了幾袋藥水,他現在感覺到膀胱裡的負荷已經到了極限,就像他的身體一樣堅持不了多久。於是他走向洗手間,準備舒緩一下膀胱的壓力。
來到洗手間門口,修成璞把柺杖交到掛著滯留針的左手,往頭上舉起右手。隨從知道他不願意把自己的虛弱展現在其他人眼前的習慣,趕緊把輸液袋交到他的手中。
這個動作由普通人來做就很簡單,但是對於修成璞來說,卻是一種挑戰。每一次把手舉高,都會牽動他的五臟六腑,引發難以描述的各種痛感,讓他必須咬牙強忍著。
獨自一人進了洗手間,一手柺杖,一手輸液袋,他發覺自己居然連拉拉鍊的手都騰不出來,就像個已經失去自理能力的殘廢一樣。再轉頭看看洗臉檯鏡子裡那個一臉老態的傢伙,哪裏是一個不到五十歲中年人應該有的樣子!
真是可悲……
悲傷、絕望、憤怒,一連串的負面情緒輪番來襲,在這個沒有其他人看得見的衛生間裡,終於擊潰了修成璞偽裝出來的堅硬外殼,把他血淋淋的內心投影在眼前的鏡子裡。
他壓抑著自己的聲音,發出一聲低沉的嘶吼,扔掉手裏的柺杖,扔掉手裏的輸液袋,一把扯出滯留針的針頭,用殺人的目光蹬著鏡中那個孱弱的傢伙。
修成璞在內心反覆告訴自己,“我是強大的!我不允許自己這麼虛弱!”
癲狂的笑容出現在他的臉上,映照在鏡子裡,像個小丑。
他舉起手,摸了摸頭髮,叉開五指,從前往後梳理,然後不是很用力地一揪一扯,一把至少有幾十根的花白頭髮隨之脫落。
脫髮,化療的後遺症。
看著這一幕,修成璞再也無法偽裝堅強,忍不住哭了起來。
衛生間的門外,隨從覺得等待的時間有點太久了,便敲了敲門,“修總,您還好嗎?”
修成璞悚然一驚,立刻收了懦弱的眼淚,恢復往日的逼人氣勢,一臉殺氣騰騰。但是鏡中的那個傢伙卻是如此可笑,乾癟下去的臉上還掛著淚痕,簡直就是個畫着淚痕妝的小丑!
他忍無可忍地舉起手,一拳砸向了鏡子,砸碎了鏡中最真實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