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爱青果
去書架

第四十二章 後悔嗎

    昏黑的走廊裏,黃鐸眼神空洞地一步一步向前走著。一身深藍色的號衣外面套著一件橘色的馬甲,使他的身形顯得有些佝僂,讓人無法想象他曾經身著白大褂救死扶傷的偉岸模樣。手銬和腳鐐之間牽扯著一條一米長的鐵鏈,限制了他的步伐,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向自己的人生盡頭。

    兩名看守所警員一左一右架著他來到問訊室的門前,其中一人伸手推開門,只見程隊長已經坐在了裡面。正對房門是一扇窗,窗外一堵灰色的高牆填滿了整個視野。高牆與窗戶之間,大雨滂沱。

    在壓抑了一天一夜之後,熱帶低壓所帶來的豪雨終於降臨這座城市,空氣中的燥熱一掃而空,氣溫隨之驟降,竟有些冷意。

    程隊長站起身來,緊了緊警服襯衫上的風紀扣,緊盯著黃鐸的雙眼。直到黃鐸在他對面坐下,兩名獄警離開,他才慢慢地坐下來。

    兩人在沉默中靜坐了片刻,耳中只有窗外雨水砸落地面的嘩嘩聲。黃鐸的眼神始終沒有凝出焦距,彷彿坐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程隊長點燃一支菸,隔著桌子塞進黃鐸的嘴裏,這纔開口問到,“聊一聊吧。”

    這時候黃鐸才慢慢地從自己的精神世界中走出來,漠然地看著他,“還能聊什麼?已經證據確鑿了。”

    程隊長頓了頓,是啊,這已經是鐵案了。僅憑他手中掌握的證據,就足以供法院做出最嚴厲的量刑,並且沒有任何減刑的可能。但是看著眼前這個男人,曾經是自己的好友,曾經是一個正義感十足兼且富有愛心的男人,他總覺得還是應該要說點什麼。

    “後悔嗎?”程隊長踟躇了片刻,問出這樣一個問題。

    黃鐸聞言一愣,臉上的表情也終於豐富起來。

    他的眼神中先是流露出懷念的神采,彷彿又回到了十五年前的那個夏天,妻子、女兒還在身邊,一家子享受天倫之樂。然而那刺耳的剎車聲撕碎了他的幸福,帶給他無盡的悲傷與憤怒。回憶起往事,想哭,但是已經沒有淚水。他的淚水早就在仇恨的怒火中蒸騰揮發,蕩然無存。

    十五年過去,大仇得報,想到這個,他終於可以釋懷,眼神中流露出憧憬。也許被捕也不是什麼壞事,如果有另一個世界,一家人或許能夠團聚;就算沒有,也是一種解脫。

    但是這種釋懷並沒有持續多久,黃鐸眼前浮現出十五年前那對龍鳳胎的樣子——單純、惶恐、無助,讓人心疼。是這兩個孩子讓他十五年來儘管飽受仇恨火焰的炙烤,卻能夠一直堅持下來,沒有崩潰。

    這兩個孩子之間美好的親情就像他對自己的妻女一樣,讓他小心翼翼地去呵護,直到……

    直到他開了槍,親手摧毀了這種美好。

    “不後悔……但是也後悔。”這是他的答案。

    程隊長畢竟沒有經歷過這些,也無法感受的心路歷程,忍不住追問,“怎麼說?”

    “不後悔,再給我一次重來的機會,我還是會幫助這兩個孩子。”

    看到昔日的好友依然心存善念,程隊長硬朗的五官終於變得柔和,沒有繼續追問,而是等著對方自己往下說。

    “後悔,後悔自己遇人不淑,竟然把那麼重要的事情託付給陳功成那樣的人渣!”說起這件事,黃鐸的情緒依然憤怒。說到底,失去妻女的仇恨並不可能因為復仇成功而得到解脫。

    聽到這裏,程隊長嘆了口氣。這社會上難免會有一些衣冠禽*獸,矇蔽了善良的人們。拋開修成璞這個始作俑者,釀成這場悲劇的罪魁禍首當屬陳律師陳功成這個司法界的敗類。

    法律本身的正義性是毋庸置疑的,但總是會有這樣的敗類使其蒙塵,誤導了廣大人民群眾,使得部分受害者對法律失去信心。如果不是當初被陳功成出賣,黃鐸也不至於對法律失去信心,走上了依靠自己復仇的歧途。

    “後悔,後悔當初沒有第一個想到找你。年輕時候總以為社會地位是決定性的因素,總以為認識社會精英好辦事,以為找個大律師幫忙沒有搞不定的困難。其實啊,這種事,找你,找警察纔是正理。”

    “是啊,雖然當年我只是個沒有什麼社會地位的小刑警,不像他陳大律師有那麼強大的人脈,但是我們的職責就是守護你們,守護人民群眾。”說起這個,程隊長也有些不忿。這個社會曾經有太多偏見,太多的價值觀扭曲,讓人忘了事物的本來面目。

    “算了,不說這個了,過去的都過去了。”倒是黃鐸看開了。世上沒有後悔藥,自己釀下的苦果只能自己嘗。“我更後悔的是被仇恨矇蔽了雙眼,導致鑄成大錯。其實一開始梁茵就勸過我的,可惜我沒聽……”

    “正好,從第一起案子開始說說吧。”程隊長按下錄音筆。雖然案子已經告破,但是具體細節還是需要形成完整的筆錄。

    黃鐸沒有在意程隊長說些什麼,在窗外不絕的雨聲中,嘴裏吐出一口煙氣,整張臉在嫋嫋的青煙中變得朦朦朧朧,眼神迷離地陷入了回憶之中……

    記得那是他走上不歸路的第一個夜晚。

    那時夜已深,不管是寫字樓還是居民樓,大多已經熄了燈。那天也格外的黑,不見星光月光,天地齊黯。在這昏黑的夜色中,黃鐸開著車去教堂帶上一身白裙的梁茵,來到陳功成律師事務所附近,把車停在一個監控盲區,然後步行前往寫字樓的停車場。

    黃鐸讓梁茵躲在綠化帶的樹叢中,自己則戴上手套、鞋套和口罩,甚至還有一頂手術帽,拿出事先準備好的鑰匙,開啟了陳功成灰色商務車的車門,躲進後座。

    過了大約半小時,陳功成從寫字樓裡走了出來,按下車鑰匙上的尋車鍵,向停車場這邊走來。

    聽到商務車發出的啾啾聲,車後座上的黃鐸頓時繃緊了身體,從懷中取出一個金屬針筒盒,握在手中。透過前排座椅之間的縫隙,死死盯著這個間接害死了自己妻女的偽君子。

    這支針筒裡已經灌注了一整筒的藥水,他的大拇指緊張地按在注射器頂端,一滴藥水滴落,被後座坐墊吸收,沒有留下任何痕跡。而黃鐸身上的全套手術裝備也阻止了包括毛髮指紋在內的各種痕跡及DNA遺落。

    陳律師開門上車。

    這時候等在一旁的梁茵遵照黃鐸事先安排,從綠化帶裡跑出來,站在車前方。

    陳功成打火啟動車子,車燈亮起的瞬間,一襲白衣的梁茵彷如索命的女鬼,出現在他的眼前。還別說,這些年陳律師做過的虧心事不少,剛剛還在幸災樂禍修成璞身患絕症命不久矣,現在自己卻疑似撞鬼,著實把他嚇了一大跳。

    不過陳功成是不信鬼神的,不像修成璞那個蠢貨。他很快便鎮定下來,瞪大眼睛盯著車前方的白衣女子。看清對方的長相之後,他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似乎以前見過這張臉,不知道是以前的客戶還是官司對手。但是他從業幾十年,打過的官司無數,見過的人也多到數不清記不得。

    不可否認,眼前的女孩很美,但他還是記不起來,隱約只能感覺得出對方可能因為自己而遭受過什麼不公正。但是管他呢,這些年他經手的案子那麼多,顛倒黑白的也有不少,他何曾怕過那些無權無勢的苦主。

    “哼!裝神弄鬼就想嚇唬我?”陳功成不屑地把手伸向檔位杆,準備掛擋起步。

    就在這時,一條強壯有力的胳膊突然從後方伸出,緊緊勒住了他的脖子。從後視鏡裡,隱約可以看見一張帶著口罩的臉。讓他印象深刻的是那雙殺氣騰騰的雙眼,有些眼熟。

    陳功成很努力地掙扎了一番,然而他瘦弱的身板根本擰不過對方,強烈的窒息感讓他意識有些模糊。就在他覺得自己將要昏死過去的時候,脖子上突然傳來刺痛感,而身後的胳膊也隨之鬆開了。

    就在陳功成以為自己逃過一劫的時候,胸腔裡突然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砰砰的心跳聲也如擂鼓一般,在安靜的車裏響起。伴隨著強烈的心跳,他整個人抽搐起來。

    後視鏡裡的男人摘下口罩,露出黃鐸那張熟悉的臉,“十五年前的那件事,後悔嗎?”

    陳功成自然認得黃鐸,不就是市裏有名的腦外科專家嘛。但是十五年前?什麼事?他真的忘了。這些年他坑害的人實在是有點多,多到自己也記不清。

    看出對方眼神中的迷茫,黃鐸頓時出離憤怒,“十五年前,你出賣我,害死了我的妻兒。你居然忘了!現在你要死了!你後悔嗎?”

    陳功成感受到自己的心臟在跳出了一個最強音之後,突然不再跳動。雖然還是記不起十五年前自己究竟做過什麼樣的缺德事,但是這一刻,他真的後悔了。

    幾秒鐘之後,他癱倒在駕駛座上。

    黃鐸來到駕駛座,把陳功成的屍體推到副駕上,驅車駛離了停車場。

    另一邊,梁茵先一步回到黃鐸的越野車旁,看著他把陳功成的商務車開到街角的監控盲區裡。

    黃鐸拖著陳功成的屍體來到自己的車子旁,對著梁茵喊到,“開門!”

    “他死了嗎?”梁茵一邊幫忙開啟後備箱,一邊焦慮地看著兩眼翻白的陳功成。

    黃鐸不慌不忙地把陳功成的屍體塞入後備箱,“腎上腺素,走。”

    梁茵被黃鐸收養了這些年,多少也懂得一些藥理。腎上腺素會使心臟收縮力上升,是用來拯救瀕死生命的必備藥劑。但是如果過量使用,則會導致血壓驟升、心律失常,甚至心肌撕裂而死。

    看著陳功成的模樣,估計是活不成了。梁茵緊張地看著養父,“別幹了……”

    黃鐸蓋上後備箱,來到自己的駕駛座,“你幫我幹完,我們離開這。”

    “不行!”梁茵斷然拒絕。

    黃鐸聞言轉過頭,盯著她,眼神狂熱,“你答應我的,幫我,看著他們死!你不想麼?”

    “不!我們和他們不一樣。”梁茵痛苦地搖著頭,努力地要將那些不堪回首的記憶拋開。

    想到陳功成居然已經忘了十五年前發生的事情,黃鐸恨得咬牙切齒,“當然不一樣!他們是畜生。”

    “他們是人!”梁茵試圖糾正他。

    黃鐸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和梁茵糾纏,乾脆簡單粗暴地把事情擺在檯面上,“那我老婆孩子呢?他們應該死嗎?”

    說到這個,梁茵頓時失去了勸阻他的立場,痛哭起來,“是我欠你的,你要我怎麼還都行……”

    十五年前的事情,是梁茵這輩子對黃鐸最大的虧欠。正是她的出現,才導致養父家破人亡,不然對方這會兒依然是那個被幸福包圍的賢夫慈父。

    “我就要他們死!你不幫我,我自己幹。”黃鐸一腳踩下油門。

    越野車的排氣管發出低沉的咆哮聲,控訴著內心的憤懣與悲慟,轉瞬消失在街角。
上一章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