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人生如夢
接到梁勳電話的時候,程隊長才剛剛躺下沒多久。梁勳出人意料的話語就像大冬天的時候在程隊長頭上澆了一桶冰水,讓他瞬間打了個哆嗦,然後睡意全無。等他主動打過去時,梁勳的電話已經關機。
程隊長非常瞭解梁勳的為人,單純、耿直、富有正義感,但缺點同樣明顯,衝動、眼裏容不下一粒沙子。從年少時,梁勳就立志要當一個警察,打擊犯罪。從警十年,梁勳立下的功勞和犯下的錯誤幾乎不相上下,若不是有程隊長的壓制和調*教,早就因為暴脾氣而被摘掉警徽。
這樣一個熱愛刑偵工作的青年,怎麼可能辭職不幹?這裏頭一定有什麼緣由。
聯絡到最近發生的事情,程隊長心裏已經有了初步的判斷。他立刻聯絡局裏值班的人員,確認梁勳今晚去過刑偵大隊,而後又匆匆離開。這說明梁勳肯定是查到了什麼,而且和他本人息息相關,或者與他身邊的人有關,比如梁茵和黃鐸。
於是睡意全無的程隊長迅速趕往大隊,同時聯絡刑偵大隊的幾位骨幹,讓大家立刻前來集合。
大隊辦公室裏,娟姐的電腦沒關,屏保消失之後,螢幕上出現了十五年前的那起車禍檔案。看到資料裡那幾個熟悉的名字,梁勳發現的關鍵線索同時也展現在了程隊長的眼前。
是黃鐸!
程隊長有些心驚,又有些瞭然。十五年前黃鐸的妻女車禍身亡,這件事他是知道的。當時他隱隱約約發現黃鐸的眼神中藏著深深的恨意,但是受害者家屬對交通肇事者懷有恨意,這是人之常情。身為刑警隊長,交通肇事不歸他管,黃鐸沒提,他也就沒有追究。誰想十五年前埋下的仇恨居然到現在才爆發,想起來就令人唏噓。
程隊長多少也有些自責,責怪自己對朋友不夠關心,警惕性不夠高。如果當年他能多用點心,應該能夠有機會避免今天的局面。
這時候阿峰和娟姐幾個人也先後趕到,雖然人手不太夠,但是情況緊急,程隊長當即帶隊出發。
梁勳這會兒在哪兒?這是個問題,但不是個大問題。
當年撞死黃鐸妻女的肇事者是光頭男和獨眼龍,兩人都是修成璞的手下。而修成璞當年的其他幾個手下這段時間紛紛遇害,那麼黃鐸的最終目標不問可知——只能是修成璞。結合電話追蹤結果,梁勳最後給程隊長打出的那通電話訊號來源位於金子山南麓基站,那麼答案已經很明顯了,就在殤溪村附近。
警車在深夜的街頭呼嘯著南下,刺耳的警笛聲打破了夜的寧靜,驚擾了街道兩旁居民們的好夢。有人不滿地罵罵咧咧幾句,有人則翻個身繼續安睡,他們都沒有意識到,自己能夠每夜安然入睡,正是因為有這麼一群不分晝夜、不辭勞苦的警察在守護著社會的安寧。
警車穿過金子山隧道,路面上已經完全看不到行人和車輛,程隊長便關掉了警笛,避免打草驚蛇。黃鐸有刀,梁勳有槍,不管事態如何發展,終歸要小心謹慎。
僅僅比梁勳晚了不到半小時,程隊長已經帶隊來到了古塔的山下,看到了黃鐸和梁勳停在這裏的車子。
地方沒錯,希望還能趕得及。
這時候,山上傳來連續三聲清脆的爆鳴聲,像春節時孩子點燃的爆竹,在金子山南麓的山谷裡迴盪。作為老刑偵,程隊長聽得出這是9毫米警用轉輪手槍的聲音。
動槍了!
程隊長心裏不由得一揪,頓時有種很不舒服的感覺。在他擔任刑警大隊長的這十年來,偵破的案件上百起,抓獲的犯罪嫌疑人上百個,刑偵大隊卻罕有開槍的機會。
這主要是因為長久以來,國內的治安狀況要遠遠好於歐美國家,持槍歹徒幾乎沒有。就算是窮兇極惡的那些個犯罪分子,使用的兇器也多半隻是管制刀具,更常見的是家裏常用的水果刀和菜刀,訓練有素的刑警就算空手也能將其制服。因此抓捕罪犯的過程中,警方一旦開槍,那都是大事,事後都需要向上級遞交一份完整詳盡的報告。
程隊長當然不是怕事,而是擔心梁勳。
“希望沒事……幸好是9毫米轉輪,應該不會有什麼大事……”他在心裏默唸著,同時往山上疾奔。
說起來,在歐美各國警方紛紛棄用威力有限的轉輪手槍,國內卻逆潮流地啟用了9毫米警用轉輪手槍,這都是有道理的。在國內,人民警察的職責是守護,而非殺敵。因此國內對於警用槍械的要求偏向於反應快、低殺傷,主要用於制止犯罪,而不是用來殺人。所以這把槍的槍口動能比以前使用的77式要低,射程近、殺傷力小,只要不是近距離射中要害,基本上不會致死。
抱著這種理想主義的心態,程隊長希望事情不要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纔好。
然而當他帶隊來到山上時,眼前的一幕卻讓他感到無力。
還是出事了,梁勳和梁茵雙雙倒在地上,鮮血流了一地。梁勳的配槍就丟在了一旁,黃鐸手握著手術刀,正在追趕手腳並用連滾帶爬的修成璞。
“不許動!”程隊長舉起對著好友的背影吼道。
此時黃鐸已經追上了修成璞,用膝蓋壓著對方的身體,將手術刀對準其胸膛。
修成璞看到不遠處舉著槍的程隊長,又看了一眼躺在血泊中的姐弟倆,心想著大局已定,不由得又得意起來,“我的罪已經贖請了,你的罪永遠……”
只是當他看到黃鐸赤紅的雙眼,頓時知道自己高興得太早了,眼前的男人已經被仇恨吞噬了所有的理智。
無視於身後程隊長的警告,黃鐸決然地一刀刺入修成璞的胸膛。隱忍等待了十五年,不就是爲了這一刻嗎,只要能為妻女報仇,就算當場被擊斃,他也在所不惜。
惡貫滿盈的修成璞慢慢地閉上眼,絕望地等待死亡的降臨。
程隊長猶豫了一下,沒有開槍。
黃鐸確實是在犯罪,但是修成璞自有取死之道。以前不瞭解前因後果,程隊長以為黃鐸的妻女之死只是個意外。但是現在想來,一切皆有其因果。
十五年前,黃鐸作為市第一人民醫院的著名外科大夫,和在金子山南麓橫行鄉里的修成璞一夥人完全不存在交集。當那兩個傷痕累累的少年出現在他身邊時,死亡也隨之而來。如果說這兩件事之間沒有必然的聯絡,以程隊長幹刑偵這麼多年的經驗是不相信的。
任何偶然都是由一連串的必然串聯起來的。因此黃鐸妻女之死,修成璞肯定有責任。當然,這不代表修成璞就一定會被判死刑。罪不至死的他現在成了受害者,只能說他惡有惡報吧。
但是程隊長還是沒有開槍。他了解黃鐸和梁勳,既然他了解的兩個人都認為修成璞有罪,這個人必然有罪。他終究是個有血有肉、有愛有憎的人,做不到絕對的鐵面無私,所以他猶豫了一瞬。而等他反應過來時,手術刀已經插入了修成璞的胸膛。
對他來說,開槍擊斃罪犯不是目的,真正要做的只是制止犯罪。既然已經遲了,那就更不需要開槍了,後面的事情交給法律來審判就是了。至於自己的疏忽導致修成璞遇害,事後他會主動向上級檢討。
就在黃鐸準備進一步用手術刀剖開修成璞的胸腔時,和他沒有什麼交情的阿峰和另外一名刑警已經撲了上去,將他拽倒在地,死死地摁住。
修成璞沒死。因為黃鐸的那一刀本就沒打算直接要他的命,而是打算活剮了他,讓他嘗一嘗痛苦的滋味。死裏逃生的他安安靜靜地躺在地上裝死,不敢再有任何多餘的言語和舉動。
但是卻有人已經倒在了槍口之下,永遠地失去了生命。
阿峰和娟姐看著血泊中的姐弟倆,流下了眼淚。
草地上,姐弟倆手拉著手,梁勳的手腕上還帶著姐姐送的雙生結手鍊。手鍊上的古玉被鮮血浸透,鮮紅如翡。旁邊豎著一株野生蒿草,碧綠如翠。
《說文解字》曰:“翡,赤羽雀也,翠,青羽雀也。”翡翠即一雄一雌的一對羽雀,朝夕相伴、不離不棄。青赤羽雀,不食人間煙火,單純而美好,就像曾經殤溪村裏的那對孿生姐弟。
在夢中,無臉男孩和白裙女孩相擁在一起,男孩被縫合的五官漸漸恢復正常,褪去了仇恨帶來的扭曲,恢復了少年梁勳清秀而單純的的眉目。男孩和女孩,手牽著手,緩步走向遠方,漸漸遠離俗世的煩惱與仇恨。
二十五年前,古塔外,幼年梁茵剝開一個橘子,拿起一瓣,小心翼翼地撕掉皮膜,露出晶瑩剔透的果肉,放進梁勳的嘴裏,露出如慈母般的微笑和眼神。燦爛的陽光下,斑駁的古塔前長著茂密的蒿草,還有幾壟豌豆田,遠處群山間散落著幾個村子,裊裊炊煙隨風搖擺。
二十五年後,教堂裡,安詳中隱藏著憂傷的梁茵剝開一個橘子,同樣撕掉皮膜喂進弟弟的口中。禮拜堂外的射燈光芒透過彩繪玻璃窗,照得穹頂五彩斑斕。十字架上的耶穌低垂著頭,憐憫地俯視著受苦受難的芸芸眾生。旁邊的聖母像,臉上掛著和梁茵一樣慈愛的神情。
“叫姐。”
“你和我一塊生的,憑啥叫你姐?”
“我先出來的,大一分鐘也是大,叫唄!不讓你白叫。”
“姐。”
……
“姐,我想殺了他!”
“別恨!他就是太傷心了,太傷心了……”
……
“你再給我講講,爸怎麼自殺的?我記得他站在田地邊上。你揹着我,不讓我睡……”
“記得那些有什麼用?反正一切都好了,我也好了……這水底下也埋著很多東西,他們不是被水淹沒,藏起來了,是不存在了。”
……
人生有夢,人生如夢,生命本身就像一個漫長到幾乎看不見盡頭的夢。
陽光從東方而來,撕開了黑夜的幕布,也撕碎了人們的好夢或者噩夢。有些人意猶未盡地醒來了,有些人卻永遠消失在夢中。
晨曦的霧靄中,已經被翻新的古塔卻是那麼的死氣沉沉,與這片綠意盎然的山林格格不入。
小城逐漸醒來,清晨的城市,人們按照往常的節奏繼續著各自的生活,追逐著各自的夢想。
古舊的建築在推土機的轟鳴聲中倒下,固然讓念舊的人傷感,但這是城市正常的新陳代謝。
在高樓林立的背景之下,兩個拾荒的孩子在瓦礫堆裡翻翻撿撿,尋找著能貼補家用的東西。
廢品收購站門口,年老的阿公疑惑地站在那裏張望,那個穿著警服的年輕人已經好久未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