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風
殤溪村外的這座浮屠,雖說名聲不顯,但也已經有幾百年的歷史,經歷了世間的滄桑變化,見證了十幾代人的起起落落。也一次次地凋零破敗,一次次地被重修,因為世上總有些內心不安的人需要精神上的寄託。
儘管古塔再次修葺一新,卻難掩內裡的腐朽根本。行善者若有一顆真正的善心,善行當施於人,而不是寄於死物;為惡者若有心懺悔,面對的應是受害者,而不是虛無縹緲的神靈。修塔者心術不正,那麼這座塔又何來正氣凜然。
十五年前,古塔目睹了殤溪村裏的惡行。今天,另一種罪惡又將在塔底下上演。
古塔前的空地上,修成璞被紅繩捆綁手腳,狼狽地跪在一片由燭火圍成的臨時祭壇中央。這一幕,和之前幾起命案的現場如出一轍。白衣的梁茵站得遠遠的,神色複雜,即有痛恨,又有惶恐。黑衣的男人手持一把*手術刀,站在修成璞的面前,正在哀悼著亡者。
跪在那裏的修成璞雖是罪人,臉上卻沒有一絲懺悔的神情,只有對死亡的畏懼和對生的渴望。這人,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經忘了何為良知。
梁勳大步走上來,正好看見眼前這一幕。
與此同時,梁茵也發現了他,不由得愣住了,訥訥地輕呼了一聲,“梁勳……”
儘管已經猜到會在這裏看見姐姐,梁勳心裏多少還是有些失望,冷冷地喝止到,“你先別說話!”
他的內心十分困惑,做出這種選擇的姐姐,還是自己心中的那位天使嗎?那種偶像崩塌的痛苦,比肉體所經受的任何折磨更加讓人無法承受。
感受到弟弟從未有過的疏離,梁茵的眼淚頓時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梁勳沒有去看她,而是舉槍瞄準背對自己的黑衣男人,“把刀扔了,轉過來……慢點!”
黑衣男人本來沒打算迴應梁勳,但是聽見背後手槍上膛的聲音,終於感受到他堅定的信念,不得不舉起手,慢慢地轉過身。男子的領口露出裡面的綠色手術服,臉上也戴著手術用的綠色口罩,遮住了大半張臉,黑黝黝的瞳孔仿如深淵。
當著梁勳的麵,他慢慢摘下口罩,露出那張熟悉的面孔,原本慈祥,此刻卻因為內心的仇恨而猙獰扭曲。
真的是黃鐸……
儘管早有思想準備,但是親眼見到他拿著手術刀站在面前時,梁勳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堅強還是瞬間崩潰了,抱頭蹲在地上,久久沒有動靜。
一家三口在這一刻都安靜了下來,一動不動地僵在那裏。就連祭壇周圍微弱的燭火也被低氣壓的天氣壓抑得近乎於凝滯,古塔前呈現出一幅完全靜止的畫面,就像梁勳臥室裏的厄裡倪厄斯畫像,復仇三女神環繞著罪人,行將處決。
遙遠的南方,颱風終於來了。跨越上千公里之後,微風在這個小山頭上吹動野蠻生長的雜草,發出嘩嘩的聲響,打破了並沒有持續多久的寧靜。
樹欲靜而風不止,人活在這世上,本就擺脫不了種種的煩惱,無從追尋真正的寧靜。
梁勳不得不面對現實,抽泣著站起身,再次對著黃鐸舉起手槍,卻在猶豫了幾秒鐘之後又放下。作為警察的職責與作為家人的親情又一次讓他無所適從,無法決斷的他開始狠命地拍打自己的頭,淚眼朦朧地看著姐姐,試圖忘掉眼前這一幕。
發覺自己的養子並不是那麼的鐵面無私,原本還有些忐忑的黃鐸頓時把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傍晚時候,接到醫院電話,得知梁勳突然發瘋拿除顫器電暈了自己,他當機立斷,決定在今晚進行最後的復仇,原就是不想讓養子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
“走!”他轉頭對著梁茵說到。
他的聲音驚醒了梁勳。
梁勳也轉頭望向姐姐,問到,“你殺沒殺人?”這是他內心最後一絲期盼,希望心中的天使並沒有完全墮落。
梁茵默默地看著他,沒有回答。
殺沒殺人,在她看來並不是那麼的重要。從法律角度,她參與並見證了黃鐸的每一次行兇,那就是同案犯,雖然不是主謀,但也難逃法律制裁。而她的生命,其實早在十五年前的那一個晚上就應該結束了,之所以這麼多年都能熬過來,只不過是爲了看著弟弟好好地生活下去。
這時候,原本像死狗一樣跪在那裏的修成璞突然笑了,看到這一家子痛苦糾結的樣子,他突然覺得自己又一次成為勝利者,於是虛弱地喘著氣衝黃鐸說到,“警察都來了,快放我走吧!”
哪怕生命只剩下最後幾個月,他依然無法坦然地面對死亡,只想要多活一會兒。心中有惡的人,總是比善人更加畏懼死亡,害怕死後可能要面對的那個傳說中的地獄。
修成璞的話語和可憎的表情激怒了黃鐸。這個復仇者暴怒地揮拳打過去。
修成璞這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了,趕緊拼命呼救,“警察!警察!救我!”
誰想他之前嘲諷的表情落在梁勳的眼中就像是火上澆油,新仇舊頓時恨涌上心頭。
這種情況下,梁勳也沒什麼好糾結的,一貫嫉惡如仇的他沒少毆打過嫌犯,也為此背過幾次處分。此時面對的還是修成璞這樣一個十惡不赦的傢伙,他就更加不客氣了,大步上前,推開養父親自動手。
他的拳腳中飽含怒火,想到十五年前姐姐所經受的痛苦,下手完全沒有收斂。
黃鐸見狀也嚇了一大跳,趕緊把梁勳拉開,生怕養子失手將修成璞活活打死。他雖然也想要殺了修成璞報仇,但卻不想連累梁勳。十幾年的養育,感情是實實在在的。
梁勳掙脫開黃鐸強壯的胳膊,回頭瞪著養父。
從他殺氣騰騰的眼神當中,睿智的黃鐸看到了一絲端倪,不禁問到,“想起來啦?”
修成璞癱在地上,動也不敢動,連哼哼聲都不敢發出。
梁勳沉默了片刻,好不容易纔壓下了心中的怒火,卻悲從中來。
這個世界究竟是怎麼了,為什麼要給姐弟倆帶來這麼多的苦難?
十五年前的事情也就罷了,為什麼今天還要面對這種兩難的抉擇?
真的要秉公執法,對姐姐和養父加以制裁嗎?
梁勳很想嚎啕大哭,把內心的痛苦全部宣泄出來。但是現在不是哭的時候,眼淚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他抱著最後的希望看著黃鐸,“都是你乾的嗎?”
經過十五年的相處,黃鐸可以說比當年的梁大賴更加了解梁勳,知道梁茵在他心中的分量,知道他保護梁茵的決心,於是開口承認,“都是我一個人乾的,跟你姐沒關係。”
他的內心雖然恨,但同樣也有愛。十五年前失去至親,他將愛轉移到了倆姐弟身上,自然也不希望梁茵因為自己的行為而承擔法律的後果。
這時候,一直沉默著的梁茵突然大喊,“是我……”
“你別說!”梁勳轉頭大吼。
不得不承認,他有些自私,希望黃鐸擔下所有罪責,讓梁茵撇清關係,保留她天使的形象。至於黃鐸,十五年來的恩情還沒有報答,同樣非常遺憾和愧疚,但是殺人這種事情,已經把警徽上的盾牌和長城融入自己靈魂的他終究無法姑息。
梁勳臉上夾雜著痛苦與憤怒的表情嚇到了梁茵,她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傷了弟弟的心。她不怕苦不怕累,甚至不怕死,唯獨怕失去這個弟弟。再加上十五年前所受的傷害,以及這段時間來的擔驚受怕,終於擊潰了梁茵一直偽裝堅強的心。
緊繃的絃斷了,她終於崩潰,大聲慟哭。
聽到姐姐悲慟的哭聲,梁勳這才意識到自己今晚對待梁茵的態度太過於冰冷,寒了姐姐本就傷痕累累的內心。
他始終堅信姐姐不會去傷害別人,哪怕她十五年前在情急之下捅了修成璞一刀,也是爲了救自己。即便年幼時沒有享受過一天父愛的溫暖,少女時代的梁茵心中也沒有恨,只有美好的音樂。這樣乾淨純粹的一個女孩,怎麼可能會犯下殘忍的罪行。
報仇的事情,多半是黃鐸主謀,梁茵被迫脅從,甚至只是冷眼旁觀。是的,以梁茵的性格,就算知道黃鐸是連環殺人案的兇手,也不可能站出來指證有恩於自己姐弟倆的養父。
退一步來講,就算梁茵做了什麼錯事,她始終是整件事最大的受害者,當年是,現在也是。正因為梁勳對姐姐的呵護不夠,姐姐纔會有今天的不幸。於是他慚愧地走過去,一把將梁茵抱在懷裏。
相擁在一起,兩個人都逐漸平靜了下來。
姐弟倆暫時忘卻了十五年前的往事,忘卻了現在所面臨的難題,緊緊依偎在一起,感受著血濃於水的親情,感受著彼此心跳所帶來的熟悉感和親切感。
這種心跳的節奏,從他們生命啟程的第一天,在母親的子宮中,就是這麼近在咫尺。這一刻,他們彷彿擺脫了世間的所有煩惱,回到最初的地方,回到了最純淨的伊始。
風息了,山頭又恢復了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