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相信正義
夜已經深了。這座江濱小城正在睡去,醫院的病房基本都已經熄燈,附近的居民樓也只剩下闌珊的幾盞燈還在為夜不能寐的人亮著。
梁勳跌跌撞撞地來到自己的車裏,手腳有些不聽使喚,一次又一次地轉動鑰匙,花了好一會兒工夫,才把發動機打著。車子歪歪斜斜地開出消防通道,駛進了無人的街道。
颱風還在遠方醞釀,豪雨仍未到來,可是車裏梁勳的臉上早已大雨滂沱。淚水模糊了他的雙眼,卻沒有雨刮器來掃去遮擋他前路的迷濛。
直到今天,他終於知道當年姐姐究竟經受了什麼樣的痛苦。對於姐姐的遭遇,他無法感同身受,卻已經痛徹心扉,更不用說梁茵身為受害者,更是有苦難言。
梁勳想要大聲哭泣,來宣洩內心的痛苦和憤怒。然而他的喉嚨就像被烈火灼燒著,發不出任何的聲音,只能任憑淚水不停涌出。如果時光能夠重來,他也許會搶在連環殺手之前出手,讓那些豬狗不如的畜生付出代價。
可是現在……
站在執法者的立場,他卻必須追查兇手。
車子走在無人的街道上,前方來到一個十字路口,紅燈如十五年前姐姐白裙上的鮮血,刺痛了梁勳的雙眼,阻止他繼續前行。他趴在方向盤上,任由淚水繼續恣意奔涌。
不知不覺中,綠燈亮了,梁勳依然一動不動。他不知道路在何方,不知自己該做出什麼樣的選擇。
隨後而來的另一輛車子被他擋住了車道,憤怒地按著喇叭,終於在失去耐性之後,強行變換車道揚長而去。
世界總是這樣,不會因為你正在遭受挫折而為你停下腳步。時間永遠在向前,而你就算想要向後也不可能。已經發生過的一切,終將成為生命中不可磨滅的烙印,不管你能否接受,都會永遠在你的心口留下深深的創傷。
交通指示燈綠了又紅,紅了又綠。梁勳終於止住了淚水。
現在不是哭泣的時候,他決定先去看看姐姐。在時隔十五年之後,用不再被矇蔽的眼睛,真真切切地去看看姐姐。
梁茵這十五年是怎麼熬過來的?當連環殺人案發生之後,當年那些面孔再現她的眼前,她又是何種感受?
梁勳覺得自己對姐姐的關心和呵護還是太少,居然連梁茵受過怎樣的痛苦都不知道,渾渾噩噩地白活了十五年。所以他現在必須去看看姐姐,哪怕是遲來的溫暖和關愛,也勝過缺席。
驅車來到梁茵工作的教堂。大門已經緊閉,庭院射燈斜斜地打在教堂的外牆上,總是受到精心呵護的白牆被照得熠熠生輝。然而燈光終究不比陽光,面對黑暗總是力有不逮,對於禮拜堂頂端的銅雕像顯得鞭長莫及。
含淚的天使面孔隱藏在陰影裡,顯得格外的落寞。
梁勳翻過圍牆,直接來到教堂後面的宿舍。梁茵的房門緊閉著,於是他繞到另一面,從狹窄的窗戶往裏望去。
床上沒人,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的,不像起夜的樣子。
這麼晚了,姐姐會去哪兒?
梁勳拿起手機撥打了梁茵的電話,耳機裡傳來“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他皺了皺眉,思考了片刻,決定回家看看。
夜更深了,白色的教堂宛如長庚星,在一片漆黑的天際獨自耀眼,無人爭輝。黃鐸居住的江畔小區基本上一片昏黑,連路燈都爲了不影響低層住戶的睡眠而黯淡了下來。
十五年前,同樣在一個昏黑的深夜裏,梁茵揹着梁勳,搭乘一輛過路的農用拖拉機來到市郊,然後依靠自己的雙腿,一步一步地走向市第一人民醫院。
那時的小城還沒有發展起來,燈火更加昏暗。她赤著腳,揹着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的弟弟,蹣跚著前行,腳底板都磨破了,一路留下淌血的腳印。就像她自己說的,“我看我是你媽”,只有母性的力量,才能支撐她小小的身軀堅持到現在。
當梁茵把梁勳背進醫院時,她的雙腿已經不像是自己的,不停地顫抖著,連自己不到七十斤的身體都支撐不起,癱倒在急救室門外的牆角。
當時的值班醫生正是黃鐸,把梁勳送進急救室進行緊急的止血之後,拿著一張手術同意書出來,看著眼前渾身被鮮血打溼的女孩。
梁茵艱難地抬起頭問到,“醫生,我弟他怎麼樣?”
“腦震盪,需要馬上手術,叫你們家屬來吧!”黃鐸看她還是個孩子,於是交待了一句,便要往回走。
梁茵拉住他的白大褂衣角,跪在地上,“醫生,你看我值多少?”
黃鐸聞言有些錯愕,“你這什麼話?起來吧。”這時候他終於意識到這對姐弟可能是孤兒。
然而梁茵依然堅持,“醫生,醫生,我捐遺體,你看能夠麼?”
黃鐸吃驚地摘下口罩,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是什麼樣的感情,居然能讓眼前這個小姐姐為弟弟甘願付出生命!
梁茵以為對方無法接受,眼神中流露出絕望的情緒。家裏的債務雖然已經被修成璞免了,但手術所需的錢對她來說依然是個天文數字,指望父親是不可能的,難道還要她再次用自己的身體去從那群人渣手中換錢?
她寧願去死……
情急之下,她哆嗦著站了起來,舉目四望,看見護士站的桌上有一個筆筒,筆筒裡有一把裁紙刀。她毅然地走過去,拿起裁紙刀往自己的脖子上刺了下去。
鮮血頓時從頸動脈裡噴涌出來,本就已經流了不少血的梁茵頓時感覺天旋地轉,再也支撐不在孱弱的身體,撲通一聲載到在地上。這一刻,她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我死了,遺體捐贈,應該夠了吧……”
值班護士驚恐地尖叫起來。她只在醫院裏見識過醫鬧,何嘗看過病人家屬為救人而當衆自殺的。
還是黃鐸比較冷靜,立刻撲了上來,用力按壓著梁茵的傷口,大聲地對護士喊到,“擔架車推過來,去急救室!”
“你救我弟,求你了!”梁茵緊緊地揪著黃鐸的白大褂,略有些哽咽的聲音漸漸虛弱。
第二天一早,梁茵醒了過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上面貼著紗布。頭還有些暈,但是問題不大。她趕緊下床,傷痕累累的腳底板很疼,每走一步就像刀剮一樣,但是想到弟弟還生死不明,她就沒有心情躺在床上。問明瞭梁勳所在的病房之後,她立刻步履蹣跚地趕了過去。ICU病房不能進,她便坐在外面的走廊裏,耐心地等待著。
這時候,兩張梁茵不想看到的面孔出現在走廊裏,是修成璞手下的光頭和獨眼龍。
兩人來到梁茵身邊,惡狠狠地盯著她,小聲地說到,“別忘了修總說過的話,你要是敢報警,死全家!”
梁茵的心裏卻想著,“如果弟弟救不回來,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她轉過頭去,透過病房的玻璃窗,看著靜靜躺在那裏的梁勳,無視兩人。
看到她眼神中流露出的堅定,兩個混混心裏也有些慌。眼前的少女雖然才十五歲,但是昨天竟然當衆捅了修成璞一刀,這是多麼大的勇氣!殤溪村及周邊十里八村,被他們欺負的村民成百上千,曾經叫囂著要你死我活的也不在少數,但是真正敢動手的,梁茵絕對是獨一個。
愣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他們這些混混,說到底都是欺軟怕硬的,就怕這種敢於魚死網破的傢伙。
就在雙方陷入沉默的時候,黃鐸來查房了。看到兩個明顯不是好人的傢伙圍在梁茵身邊,他立刻意識到情況不對,趕緊走過來驅趕對方。“你們是什麼人?不要圍在病房門口!再不走我要叫保安了。”
與此同時,病房裏,昏迷不醒的梁勳似乎感受到了病房外面的惡意,突然劇烈地抽搐起來,牙關緊咬,雙拳緊握。哪怕昏迷不醒,他也時刻準備著守護姐姐。
黃鐸見狀趕緊帶著助手進ICU病房緊急處理。
兩個混混惡狠狠地盯著梁茵和黃鐸看了一會兒,最終悻悻地離開了。
這時候,梁勳才漸漸恢復平靜。姐弟倆的心電感應,從小就有。
“你如果想看看你弟,就進來吧。”眼見問題不大,黃鐸招呼梁茵進入ICU。
隨著醫護人員離去,病房裏只剩下梁茵和昏迷不醒的梁勳。
梁茵在ICU病房裏整整待了一天,連飯都沒吃一口。直到傍晚時候,黃鐸再次來查房,發現她依然保持著白天的樣子,緊緊握著弟弟的手,始終不曾放開。
“你弟問題不大,觀察兩天就能轉普通病房。”黃鐸在她身後說到,“倒是你,有什麼委屈就說出來。”
梁茵沒有回答,雙眼卻涌出淚水。
雖然少女什麼都不肯說,但是黃鐸卻已經猜出了隱情。昨晚對梁茵進行搶救時,他發現女孩衣服上的血跡並非全部是弟弟的,除了赤腳所受的傷之外,身體還有多處淤傷。更可怕的是少女的下身也滿是血汙,負責清創的護士說,女孩剛剛經歷過性侵。
聯絡之前出現在走廊裏的兩個混混,黃鐸已經能夠大致猜出事情的真相,“今天來的那兩個是什麼人?你不要怕,我幫你報警。”
聽到報警,梁茵一下子緊張起來,停止哭泣,拉著黃鐸的袖子驚恐地拼命搖頭。
“要相信法律,相信正義,這事我管到底!”黃鐸的雙眼澄淨而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