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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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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無臉男孩

    在聲嘶力竭的怒吼聲中,後腦勺上鮮血直流的少年梁勳最終失去了知覺。

    他彷彿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周圍一片混沌,什麼也看不清。外面的世界似乎有什麼不好的事情,但是他已經想不起來了,此時只想在這黑暗之中永遠沉淪。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耳邊總會時不時響起一些奇怪的聲音,時而是無助的哭泣,時而是淫邪的笑聲。聽著這些聲音,雖然想不起憤怒的原因,但是心中的怒火依舊熊熊燃燒,直至從他的眼耳鼻口中爆發出來,把他的面孔燒成了灰燼。

    少年梁勳成了夢中的那個無臉男孩。

    就在他以為自己將永遠沉淪於黑暗時,熟悉的聲音在耳旁響起,“弟弟,醒醒!梁勳,快醒醒!”

    於是眼前便有了光。一身白裙的少女梁茵一臉憂傷地前行,無臉男孩下意識地起身緊隨,一齊走向遠處殘破的浮屠,把自己禁錮其中。梁勳禁錮的是那段不堪回首的記憶,而梁茵禁錮的則是自己純潔的心靈。

    梁勳慢慢睜開眼睛,眼前一片昏暗,讓他無從區分現實與回憶,亦或是夢境。渾渾噩噩地過了許久,他終於看清了自己所處的場景,既不是修成璞家的客廳,也不是殤溪村外面的古塔,而是在醫院的病房裏。

    不是急救室,而是一間陌生的病房。看來在梁勳昏迷的這段時間裏,醫院方面已經想辦法破門而入,把他從急救室裏“救”了出來。這間病房空蕩蕩的,異常安靜,沒有其他病人,也沒有負責診療看護的醫生護士。

    窗外已經被夜色籠罩,即便是萬家燈火也無法取代陽光,無法給梁勳的內心帶來一絲絲的光明和溫暖。回憶中的那一幕在他的腦海裏一遍一遍地回放,讓他感到噁心、憤怒、焦躁。

    隨著記憶的找回,似乎一切都隨之真相大白。無怪乎姐姐總是在不經意間黯然神傷,無怪乎姐姐三十歲了還躲在教堂裡無法像正常女孩那樣去擁抱愛情,一切都是因為十五年前。那群畜生毀了一個女孩的人生!

    光頭男、胖子、小鬍子、獨眼龍,這四個人都死有餘辜,還有修成璞,梁勳也恨不得將對方千刀萬剮。如果說以前只是厭惡對方,現在充斥在梁勳心中的則是仇恨——你死我活的仇恨。

    想到之前由回憶向夢境過度的時候,自己曾經化身為無臉的男孩,梁勳突然一個哆嗦,猛地從病床上爬起來。隨即強烈的暈眩感襲來,一陣天旋地轉之後,他踉踉蹌蹌地撞翻了病床旁邊的輸液架,跌坐在地上。

    “我是那個連環殺手?”他再一次產生這樣的懷疑。

    毫無疑問,擁有真實記憶的他恨不得將當初對姐姐犯下惡行的五個人千刀萬剮,這可以算是非常有說服力的作案動機。加之幾次案發,他都在夢境中見證或者說參與了,並且沒有任何嚴格意義上的不在場證明,很難不讓人產生這樣的聯想。

    這時候,他的腦海裏迴響起姐姐曾經說過的那些話。

    “你夢見的是我夢見的。”

    “我跟你倆從小就這樣,我夢見啥你就夢見,你不開心我就笑不起來,你摔跟頭我就打噴嚏。這叫心電感應。”

    “人家說龍鳳胎上輩子是一對,我看我是你媽。”

    真的是梁茵夢見的嗎?

    姐姐該不會是安慰自己的吧?

    梁勳現在不禁要懷疑,就算如梁茵所說是心電感應,應該也是她感應到自己的思想或者夢境。亦或者是更可怕的一種可能——梁茵作為旁觀者,親眼見證了梁勳行兇的過程……

    看看這段時間來,梁茵總是面帶憂色、悶悶不樂的樣子,這是很長一段時間不曾有過的,顯然她也正在被十五年前的夢魘所困擾著。即便是面對弟弟,她也只能勉強做到強顏歡笑,但這又怎能瞞得過對她異常關切的梁勳。

    要說梁茵完全不知情,那是不可能的,關鍵是她知道多少?

    梁勳非常困擾。他可以接受自己是兇手,畢竟那幾個傢伙都該死,卻無法眼睜睜地看著姐姐如此難過。理智一點來看待這個問題,以牙還牙以血還血的報仇並不是解決問題的最好辦法。

    儘管十五年來,梁茵以避世的態度將自己封閉在內心的浮屠裡。但是必須承認,教堂寧靜祥和的環境確實安撫了她受傷的心靈。站在梁勳的立場,他希望姐姐不要再受任何傷痛。復仇這種事情是把雙刃劍,傷了仇家的同時,何嘗不是在挖自己還沒完全癒合的瘡疤。

    殺了那幾個畜生,只是圖一時之快,可是十五年來籠罩在梁茵頭上的夢魘卻會被再次喚醒。這樣的報仇,懲罰的究竟是那幾個惡人,還是姐姐?

    哪怕內心再怎麼恨,梁勳也不認為自己會罔顧姐姐的感受去殺人報仇。這裏頭必然另有隱情。

    冷靜下來想一想,這個案子一共牽扯到六名受害者,除了當年參與侵犯姐姐的那四個混混,梁勳雖然討厭玄隱,卻不認為對方該死。那個神棍連為虎作倀都算不上,撐死只是個跳樑小醜,無害於社會。至於本案的第一個死者——陳律師,梁勳壓根就不認識。

    這樣一來,要說他是兇手,實在是有些不妥。

    總不成兇手是梁茵?

    這更加不可能。

    以她柔弱的身軀,根本沒能力制服並且加害那幾個五大三粗的大老爺們。

    真兇到底是誰?梁勳越想越迷糊。

    他再次掙扎著站起身,吃力地換上自己的衣服,搖搖晃晃地往外走。深夜的走廊裏空無一人,昏暗的燈光在走廊盡頭消失,門洞裡只有吞噬一切的黑暗。

    相比於撲朔迷離的案情,更加讓梁勳感到為難的是姐姐,對方纔是十五年前最大的受害者。

    就在梁勳為這個問題所困擾的同時,教堂宿舍裡的梁茵也陷入了回憶之中。正如她對弟弟所說,他們倆有心電感應。之前梁勳找回記憶的瞬間,她也莫名地掉入回憶的漩渦,又一次面對那段痛苦的往事。

    只是與弟弟有所不同,梁勳的記憶在昏迷之後戛然而止,而梁茵所經歷的痛苦卻更加漫長且煎熬。

    十五年前的那天,滿身傷痕地從那個房間裡出來的時候,梁茵已經心如死灰,只想著投身於清江之中,讓江水來洗淨自己身上的一切汙濁。但是她始終不是為自己而活的,在她的生命之中,弟弟纔是最重要的那個。當她看到梁勳滿頭滿臉鮮血地躺在地上,頓時拋開了自己的傷痛,急忙上前照看弟弟。

    梁勳的面目已經被鮮血所模糊,這一刻真的像極了一個無臉的男孩。

    年少的梁茵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著弟弟,在聽到梁勳含混不清地迴應了一聲之後,她那柔弱的身軀突然頑強地迸發出超越常人的力量,一把將比自己重了三十多斤的弟弟給背了起來。

    她雖然赤著腳,雙腿也不停地顫抖著,眼神卻非常的堅定。以至於正在院子裡抽著煙的修成璞看到這樣的她,都不免有些心虛。

    眼見修成璞擋了自己的去路,梁茵惡狠狠的眼神如同一柄利刃,瞪得這個惡棍再次感受到背後刀傷帶來的疼痛。

    “你家的賬清了。”修成璞說這話時,明顯沒有了剛纔那股囂張跋扈的勁,反而透著色厲內荏的懦弱。

    梁茵沒有理會他,或者說她的眼中從此沒有這個禽*獸的存在,徑直從對方身邊走過。

    少女原本澄澈的眼眸,此刻已然佈滿了血絲,卻變得更加堅毅;身上原本無暇的白裙,現在已經沾染了斑斑點點的處子鮮血,但仍然不失純真本色。

    見對方沒有回答,修成璞不免還是有些擔心,不得不追上去攔住梁茵,“你報警,你家裏就全死,明白沒有?”他瞟了一眼梁茵背上昏迷不醒的梁勳,似乎明白對方最大的軟肋所在。

    “躲開!”梁茵面無表情地呵斥道,就像在驅趕村頭擋道的一隻土狗。

    這時候,修成璞的幾個嘍囉紛紛從別墅裡走出來,看著女孩逐漸遠去的身影,內心竟有些惶惶不安。

    殤溪村外,夕陽已經落下,只有天邊如血的晚霞告訴人們它曾經來過。不遠處醜陋斑駁的古塔也被血色所包裹,孤零零地佇立在山頭上,像個落寞的看客。

    而真正的看客則怔怔地立在田邊,梁大賴一邊哭,一邊看着兒子頭上不斷冒出的鮮血,以及女兒白裙上的血跡。這個不稱職的父親,此刻終於陷入深深的悔恨。他意識到自己終將永遠失去這對兒女……

    梁茵回頭,最後看了一眼父親,便堅毅地向着前方走去,口中喃喃地對弟弟說到,“別睡,別睡……”

    然後她唱起了歌,是《葡萄園夜曲》。

    “在那迷濛的夜光下,果園裏微風颯颯……”

    聽到姐姐的歌聲,少年梁勳似乎恢復了些許神志,五音不全地跟著哼了起來。與其說是在唱歌,不如說是在哭訴。

    “曾經荒涼的土地上,怎會鋪開綠色的山崗;曾經苦澀的汗水裏,怎會澆灌朵朵鮮花。”

    步履蹣跚之中,姐姐揹着弟弟,背對著黑暗,一步步向著夕陽最後的餘暉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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