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爱青果
去書架

第二十九章 遲暮

    禮拜堂後排,梁勳並沒有注意到姐姐的失誤,他整理思緒,慢悠悠地說到,“我查的那個案子。死的有一個以前是司機。因交通肇事入獄兩年。我查了,就是撞死你老婆孩子的那個。還有一個同夥,也死了。”

    黃鐸聽到這個訊息,錯愕地愣了一下,然後高興地說到,“真是報應!”

    梁勳沒有理會他的情緒,自顧自地往下說,“這倆人以前是修成璞的人,逼死我爸的有他們。”

    “他們死了我真的很高興,他們這種人死有餘辜!”黃鐸咬牙切齒地說到,表情稍稍有些猙獰,可見他至今還沒完全走出十五年前的陰影。

    梁勳能理解養父的心情,也不對他這種不是很合適的言論發表意見。人總有自己的主觀立場和善惡評判,換做是梁勳自己面對同樣的境遇,恐怕也不能免俗。

    他靜靜地看著前方美麗嫻靜的姐姐,直到一首歌唱完,教堂裡傳來家長們零零散散的掌聲。

    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剛剛出錯的梁茵站起身,用力地為孩子們鼓掌,“非常好,祝你們明天演出成功!”

    這時候梁勳纔再次開口,問身邊的黃鐸,“我只想知道這事跟我有什麼關係?”

    作為連環殺人案的直接兇手,玄隱雖然已經死了,但是這個案子還有諸多疑點。不僅僅是車子的問題,還有梁勳的噩夢。他需要搞清楚這裏頭的關聯。隱隱約約間,他再次察覺到這個案子與自己存在著某種聯絡。

    十五年前,梁勳摔傷了頭,失去了一部分記憶。而在他殘餘的那部分記憶當中,本案死者當中的四人卻清晰地留在了腦海中,並且在十五年後的今天死於非命。這是偶然嗎?

    梁勳認為這世界上所有的偶然事件背後,都隱藏著某種程度的必然,兇殺案更是如此。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首先必須找到屬於自己的那部分答案,而這個答案很有可能就掌握在黃鐸和梁茵的手中。他不忍心去打破姐姐寧靜的生活,那麼就只能找黃鐸求證。

    梁茵轉身跟孩子們告別,正好看到坐在後麵的弟弟和養父,便向他們走了過來。

    黃鐸看到梁茵過來,稍微顯得有些緊張,不太願意在她面前談梁勳提到的事情。於是他壓低了聲音回答到,“我怎麼會知道?”

    對於他的閃爍其詞,身為刑警的梁勳怎麼會看不出來,於是用一種審問犯人的犀利目光注視著養父,希望聽到他真實的答案。

    然而黃鐸什麼都不肯說,只是堅定地與他對視著。

    過了一會兒,意識到無法從黃鐸這邊問出什麼,梁勳搖搖頭,轉身走出禮拜堂。

    這時候準備離開的孩子們在家長們的陪伴下紛紛走了過來,寧靜的禮拜堂里人聲鼎沸,一片嘈雜。跟在孩子們後頭的梁茵好不容易走到門口,卻發現梁勳不知何時已經跑不見了。

    她沉默地看著養父。

    而黃鐸也沉默地看著她。

    獨自離開教堂之後,梁勳的腦子裏充滿了疑問。以前雖然他也屢屢就自己失去的記憶向姐姐和黃鐸詢問,兩個人一直以來都以敷衍的態度來面對。但是那是以前,他對於那些丟失的記憶並不是那麼的迫切。現在就不一樣了,他認為自己的記憶是解開這個連環殺人案疑點的關鍵線索,可是姐姐和黃鐸依然繼續隱瞞。

    他們究竟想隱瞞什麼?

    梁勳努力地搜尋著自己的記憶,十五年前的一幕幕如同膠片褪色的老電影一樣,模糊且卡頓地在他的腦海裏重映。

    那時也是夏天,但是沒有煩人的雨水,陽光明媚,山清水綠。少年梁勳蹲在金子山南麓高高的江堤上,眼前清江的景色美不勝收。那時候隔河巖水電站剛剛建好沒多久,清江畫廊風景區也還沒有進行開發,大自然純粹而天然的美,就像單純的孩子那樣讓人賞心悅目。

    隨著時間的推移,當年的孩子現在已經長大,心靈沾染了塵埃,雙眼不再明亮乾淨;而清江也多了人工斧鑿的痕跡,美則美矣,卻有些顯得刻意,並且不可避免地散發著銅臭味。

    姐姐梁茵就坐在他的身旁,拿出一臺破舊的錄音機,也就是上個世紀被稱為隨身聽的東西。而在二十一世紀初的這個年代,數字化的MP3播放器早已成為市場主流。這臺隨身聽還是梁勳從廢品收購站裡淘回來的寶貝,花了他五塊錢,送給姐姐聽音樂。

    梁茵取出一對小心捆紮的耳機,生怕不小心扯壞了線,一邊耳機戴自己左耳,另一邊則塞進了梁勳的右耳。當她按下隨身聽的播放鍵,耳機裡響起了莫扎特的K457,空靈的樂聲繚繞在清江碧藍的天空,隨著綠水流淌,隨著飛鳥翱翔,隨著清風拂過。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迅速流逝,一個下午就這麼悄然而過,轉眼間已是傍晚時分,身後的殤溪村開始升起裊裊炊煙。但是姐弟倆卻不急著回去,因為村裏沒有屬於他們的那柱炊煙。兩人靠在一起,相互依偎,就像他們平日裏相互依賴相互支援一樣,彷彿這個世界只有姐弟兩人。天空很藍,夕陽很暖,微風撩動梁茵潔白的裙襬,讓這溫馨寧靜的畫面裡多出了一絲動感和生氣。

    望著垂暮的夕陽,梁茵突然有些傷感。她伸出雙手,看著因為做農活做家務而粗糙的雙手,上面甚至還有不少傷痕。她感慨道,“別人家的手是用來彈鋼琴的,指甲上還上著好看的顏色,這就是命運。你好好學,將來咱們就能改變命運,或許我也能彈琴。”

    “為啥要改變命運?我只要跟著你就挺好。”少年時期的梁勳顯然活得非常簡單,生活在以姐姐為中心的單純世界裏。

    梁茵聞言堅定地說到,“這個改變不了。”對她來說,弟弟同樣也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特殊存在,是讓她在這種生活狀態下保持堅強的精神支柱。

    聽姐姐這麼說,梁勳臉上露出憨憨的笑容,注意力也轉回到音樂上來,指著耳機對姐姐問到,“鋼琴是這聲音的?”

    梁茵正要回答,隨風飄來的炊煙味道刺激了她的鼻粘膜,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本來相互依偎著的兩個人身體在這一瞬間錯開,失去了姐姐支撐的梁勳頓時向後倒下。而在梁勳的身後,壩牆距離地面足有三米高,失去平衡的他一頭栽了下去。

    壩牆上,傳來姐姐驚恐的尖叫聲。

    壩牆不算高,下面又是剛剛翻過的田壟,泥土鬆軟而富有彈性。梁勳雖然摔了下來,但是神志依然清醒。他看到梁茵趴在壩牆上,焦急地呼喊著自己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少年梁勳躺在田壟上面愣了好一會兒纔回過神來,坐起身來對著壩牆上的姐姐傻笑,同時伸手揉了揉有些摔疼的後背。

    梁茵一臉關切地問到,“摔壞沒有?”

    梁勳站起來拍掉身上的泥土,並且原地蹦了兩下,證明自己完好無損,然後繼續衝着姐姐傻笑。直到現在回想起來,他依然覺得那時候的自己真的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傻小子。

    梁茵鬆了口氣,看著下面的弟弟問到,“能上來麼?”

    “小意思!”梁勳揉了揉還有些疼的屁股蹲兒,開始努力向上爬去。

    回憶的畫面到此為止,十五年後的梁勳此刻正蹲在當年的位置上,看著壩牆下面的田壟。那次壩牆上的墜落,是他不曾丟失的記憶,但肯定不是導致他失憶的那次。

    那麼他到底是在什麼時候,因為什麼原因而失憶的?

    梁勳疑惑地看著這條堤壩,隱約中,他彷彿看到少年時的梁茵和自己正在向着這邊走來。身穿白裙的女孩乾淨得像天使,在前面急匆匆地趕路,準備趕回家去為父親和弟弟準備晚餐。在她身後,泥猴子一樣髒兮兮的少年吊兒郎當地邁著步子,兩眼緊盯著姐姐好看的背影。

    此刻的梁勳下意識地追隨著記憶中的身影向前走去,那裏是通往殤溪村的小路。

    晚歸的姐弟倆沿著這條小路一路回到村裏。就在他們即將到家的時候,一個滿臉凶煞之氣的男子擋在了他們身前,是修成璞手下的一個混混。如果梁勳沒記錯的話,正是連環殺人案的其中一個受害者——獨眼龍。

    “梁大賴的小孩?”獨眼龍惡狠狠地問到。

    梁大賴是梁父在村裏的綽號,因為欠了太多債又還不起,人們漸漸忘記了他的本名,而以大賴來稱呼他。

    姐弟倆對望了一眼,並沒有做出回答。既然是修成璞的手下出現在這裏,估計又是父親欠下的高利貸還不上了。往日裏遇到這種情況,梁勳就會去修成璞的豪宅裡工作幾天,以償還部分利息。

    而獨眼龍其實是有備而來,剛纔不過是順口一句,並不需要他們承認,緊接著又說到,“修總讓你倆去一趟。”

    考慮到弟弟還餓著肚子,梁茵並不想現在過去,於是敷衍到,“他家衣服還沒洗完呢,明天送去。”除了弟弟時不時過去打雜,她則是長期負責幫修成璞家洗衣服抵債。

    “不是這個事,叫現在去。”獨眼龍擋住兩人回家的路,絲毫沒有讓開的意思,一旁則是通往修成璞豪宅的岔路。

    少年梁勳雖然平日裏有些沒心沒肺,但是這會兒敏感地察覺到了今天的麻煩恐怕和以往不太一樣,更加不願意答應對方的要求。“他找我們幹嘛?我們和梁癩子沒關係。”

    雖然對父親沒有多少感情,但是對於弟弟的出言不遜,梁茵還是覺得不太好,於是拿胳膊撞了一下樑勳,示意他對父親應該保持起碼的尊重。

    獨眼龍並不關心姐弟倆的互動,而是一言不發地蹬著他們,看來是鐵了心地要把他們帶回修成璞的別墅。

    這可把梁勳惹毛了,加上對父親累積的不滿,頓時衝着對方吼到,“你看啥看?”

    梁茵見狀趕緊拉住像鬥雞一樣怒髮衝冠的弟弟,幫助他鎮定下來。而獨眼龍則不客氣地伸手推搡著姐弟倆,把他們往旁邊的巷子裡推。

    梁茵爲了避免衝動的弟弟吃虧而服軟,少年梁勳只能悻悻地向修成璞家走去。

    回憶著那一天的情形,梁勳不知不覺地走進了殤溪村,走向了修成璞家的豪宅。等他回過神時,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修成璞的家門口。

    這棟別墅和記憶相比顯得非常老舊,曾經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瓷磚已經脫落了不少,就像脫髮者的禿頂;曾經色彩鮮亮的塗料已經褪了顏色,就像熬不過歲月的紅顏。眼前這棟遲暮的豪宅就像當時的黃昏,就像將死的修成璞……
上一章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