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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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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梁茵

    梁勳拎著保溫桶走在路上,手裏頭多了一袋橘子。

    橘子是他最喜歡的水果,也是他童年時期最美好的回憶。似乎只有吃到姐姐親手剝的橘子,生活在纔能有一絲的甜蜜。除此之外,往事一片黯淡。

    不遠處的街角,低矮的老房子後面露出教堂的尖頂。厚重的管風琴聲音繚繞在整個街區上空,聽旋律,是《葡萄園夜曲》的伴奏。再走近些,就能聽見稚嫩而純真的童音正在詠唱。

    “在那迷濛的夜光下,果園裏微風颯颯……”

    這是梁茵最喜歡的歌,每次梁勳聽到,總會不自覺地想起童年的一幕幕。

    臨近教堂,天空似乎也變得晴朗起來,夕陽從雲層裡探出頭來,試圖對這座江畔小城寧靜的一天道一聲再見。踩著落日的餘暉,梁勳走進教堂,坐在門邊的最後一排,安靜地看著前方。

    拉丁十字式教堂坐東朝西,一架小型管風琴擺放在祭壇的南側,梁茵嫻靜地坐在管風琴鍵盤前,一邊彈奏著樂曲,一邊帶領小朋友唱歌。

    畫面溫馨而美麗,一如這個寧靜的黃昏。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她烏黑秀髮之間,隱約可以看到脖子上有個難看的傷疤。以梁勳專業的眼光,可以看出那是某種刀刃刺入頸部所遺留下的傷痕,但是他卻怎麼也想不起姐姐是在何時受過那樣的傷。

    而他每次問梁茵,姐姐總是說不小心摔的。加上有黃鐸作證,他也不好再懷疑什麼。

    只是每每看到這個傷疤,梁勳的內心有種說不出的煩躁,便抬起手腕看了看時間,已經是傍晚六點多。於是他走上前去,和姐姐並排坐在琴椅上,順便擠了擠她。眼看梁茵並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乾脆伸手在管風琴的鍵盤上胡亂地按了幾下。

    雜音瞬間打破了美好的氛圍。

    梁茵無奈地笑了笑,而在身後的祭壇前,早就歸心似箭的合唱團孩子們也跟著嘰嘰喳喳地笑了起來。

    她這才停下,轉身看著孩子們說到,“好啦,今天不錯。回去要多練習,後天在這裏彩排,記得了嗎?”

    “記得啦……”孩子們拉起了參差不齊的長音,透著童真與俏皮。

    於是梁茵揮揮手,“走吧!玩去吧!拿好自己東西哈。”

    一邊說,她一邊起身離開梁勳,送孩子們往外走。

    其中一個孩子回頭對著搞破壞的梁勳做了個鬼臉,而他也不甘示弱地回敬了一個。

    “再見,再見!”面朝著落日的最後一抹餘暉,梁茵對著漸漸遠去的孩子們揮揮手,動作輕柔得像夜風。

    等到孩子們全部離開之後,姐弟倆坐在教堂後排的椅子上。教堂外的路燈已經亮起,光線透過穹頂兩側的彩繪玻璃窗照射進來,讓這座規模不大的百年老教堂顯現出一種寧靜悠遠的感覺,就像慢慢淡去的童年回憶。

    時間不停地往前,回憶不斷地向後,越來越遠,越來越淡。更有一些記憶,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悄然地溜走,再也找不回來。

    “小朋友怎麼在這兒上課啊?”梁勳率先打破了沉默。

    梁茵是教堂唱詩班的琴師,這也算是她年少時的夢想。梁勳記得,在殤溪村那個一貧如洗的家裏頭曾經有一臺老舊的錄音機,錄音機裡裝著姐姐淘來的音樂卡帶。其中讓他印象最深刻的是莫扎特的K457奏鳴曲,梁茵不止一次地拉著他一起聽。

    那時候梁茵每次聽著鋼琴曲,就嚮往著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有機會彈上琴。十多年過去,她的願望不能說完全實現,但也差不了多少。管風琴固然不如鋼琴音色優美、高雅脫俗,但卻更加質樸厚重,就像絕大部分人的人生一樣踏踏實實。而教堂的唱詩班琴師雖然不如鋼琴家那樣受人敬仰,卻也能夠在音樂中薰陶洗禮,換來心靈上的平靜祥和。

    只是在梁勳看來,管風琴的聲音還是太沉悶了一些,而教堂的唱詩班同樣有些老氣橫秋,以至於梁茵也被感染得少了幾分青春的朝氣。要不然像她這麼漂亮的女孩,怎麼可能到這個年齡依然單身。

    如果不是梁茵沒有發願終身侍奉天主,他甚至要擔心姐姐想當一個終身不嫁的修女。而且據他所知,姐姐這些年也從未談過戀愛,不是那種受過情傷而逃避感情的苦情女子。

    梁勳胡思亂想的時候,梁茵撩了撩長髮,蓋住脖子上的傷疤,似乎是不想讓弟弟看見,“學校的合唱團要去比賽,我幫他們排練。”

    梁勳沒有注意到這個動作,也不是真正在關心合唱團的問題,他的心裏始終只有姐姐,於是拍了拍手邊的保溫桶問到,“餓不餓?”

    梁茵挪了挪身子,讓自己離弟弟近一些,“不餓,過會兒再吃。你帶的什麼?”

    “湯。”梁勳晃了晃保溫桶,裡面傳來晃盪的水聲。

    梁茵不再說話,而是從椅子上拿起弟弟帶來的橘子,像兒時一樣剝開橘皮。時光在這一瞬間彷彿倒流了二十五年,回到幼年時的田壟邊。

    梁勳看了看姐姐有些消瘦的臉頰,在他的印象中,梁茵似乎從來就沒有胖過。以前家裏窮,沒東西吃也就罷了,可是跟了黃鐸之後,每天有魚有肉的,怎麼也不見她胖。

    壓制住心疼的感覺,他打趣到,“喝吧,這次好像沒有消毒水味兒。”

    這個梗有點冷。與此同時,江畔小區那邊,黃鐸若有所感地抬了抬頭。

    梁茵聞言露出淡淡的笑容,淡雅得就像隨著晚風飄來的夜來香味兒,“晚點喝。”

    看著龍鳳胎姐姐雲淡風輕得好似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猶豫了片刻,梁勳知道有些話題不能不說,有些問題無法逃避,“老黃想通了,說要去上海發展。和你說了吧?”

    梁茵終於停下手中的動作,轉過頭來反問到,“你想不想去?”

    “我啊?”梁勳沒有回答。

    這個問題其實他早有答案,而姐姐也早知道答案。

    “對啊,換個生活重新開始,你也換個工作試試。”梁茵認真地看著弟弟的眼睛,再次說出心中的期望。

    重新開始?這個理由梁勳無法接受。

    為什麼要重新開始?

    現在的生活難道不好嗎?你實現了你的彈琴夢,我也實現了我的警察夢。而且這個城市裏老家又近,難道非得背井離鄉去海漂,纔算過好日子?

    心裏面雖然這麼吐槽著,但是梁勳卻知道真實原因,姐姐一直以來都對自己當警察這個問題耿耿於懷。

    他撇了撇嘴,不滿地嘟囔著,“你們怎麼都不喜歡我做警察啊?”

    “沒不喜歡你做警察,我不喜歡你危險。”梁茵的辯解顯得有些蒼白。

    梁勳自嘲地笑了笑,“挺好的,這麼多年我連槍都沒開過。”

    梁茵看著祭壇後面的十字架,皺了皺眉頭,“在這裏不說這個。”

    “哦……”梁勳這才稍微收斂了放鬆的狀態,換上一副嚴肅的表情。

    尷尬的氣氛持續了好一會兒,梁茵終於剝好了一瓣橘子,順手塞進弟弟嘴裏。

    甜中帶著微微的酸,就像和姐姐不離不棄的生活一樣,梁勳心中的不滿頓時消退了。不管怎麼說,姐姐確實是爲了他好,哪怕觀念有所不同,他也願意領這份情。

    緩解了尷尬之後,梁勳再一次回想起自己的童年,想起那段摘一顆橘子挨一巴掌的時光,不由得發出感嘆,“現在的小朋友真幸福……”

    “他們也不開心,沒什麼可以玩。還不如我們小時候。”相比於梁勳的感慨,梁茵顯然更加知足。或者說,她更加懷念童年時簡單而平實的生活。

    梁勳詫異地看著姐姐,“你怎麼會這樣說?”

    在他看來,自己和姐姐的童年就是一場悲劇,直到父親離世,直到黃鐸收養了他們倆。而那個時候,姐姐的眼神中總是充滿著對夢想的憧憬,這難道不是對童年生活的不滿?

    梁茵抬頭望著穹頂上五彩斑斕的光影,眼神有些迷離。“是啊!我們小時候就是蠻好玩的,我們那有山,有小溪,有橘子樹……”

    一聽到橘子樹,梁勳心裏就升起一團疑問,“我怎麼總記得我那次沒摔暈啊?”

    梁茵伸手輕輕地在他的額頭上彈了一下,“還沒暈?頭上撞了個洞,差點死掉。”

    “那年咱倆十八歲……”那段往事在梁勳的記憶中總是特別的模糊,就像隔著教堂的彩繪玻璃一樣,根本看不清背後藏著什麼。不自信地看了一眼姐姐的笑容,他遲疑了一下,“我怎麼掉下去的來著?我記得你晚上揹我去醫院……”

    “你好意思!死沉。”梁茵的嘴角抽了一下,似乎還能感受到肩上的那份沉重,乾淨透亮的眼睛裏也浮出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霾。

    那個時候,她的肩上,不僅僅是揹負著梁勳的身軀,還揹負著回憶的沉重。

    教堂的屋頂上,一座天使雕像安靜地凝望著天邊的晚霞,臉頰上佈滿了雨水氧化的印記,彷如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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