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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祭奠

    地處長江流域的這個城市夏季多雨,昨天下半夜纔剛剛下過一場,地面上東一窪西一窪的積水還未被水分飽和的土壤消化,天空又一次飄起了細雨。金子山東麓的墓園裏,蒼翠的松柏枝頭垂著水滴,滴答滴答地往下落,像天空在哀泣。

    黃鐸雖然身體壯實,但是那張臉龐卻無法擺脫歲月的印記,鬆弛的面板溝*壑裡水珠蜿蜒,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此時他藉着雨水,擦拭著碑文凹槽裡累積了幾個月的塵土,露出底下刺眼的鮮紅。雖然事情已經過了整整十五年,但是心底裏的傷痕卻如同這碑文一樣,永遠鐫刻在那裏,絲毫不會因為時間流逝而淡去。

    在黃鐸身旁,梁茵把一束花端正地擺放在墓碑前,雙手緊握,低頭祈禱。梁勳則站在兩人的身後,為他們撐傘。

    墓碑上有三個名字,左上角是黃鐸自己的,還沒上漆。右手邊的那個是亡妻的名字,黃鐸的手則停留在下方的那個名字上,溫柔地摩挲著那一道道凹痕,彷彿在撫摸孩子的頭,同時開口說到,“今年我女兒25歲,要是活著的話,沒準可以給你當老婆。”

    梁勳卻有些心不在焉,同樣的話語,清明節時已經聽過一遍,去年還有兩次。此刻他的心思全在昨夜的夢裏,眼前反反覆覆出現的只有那個白衣女孩和廢棄的工廠。猶豫了片刻,他開口問到,“姐,咱們村附近有沒有舊工廠啊?”

    梁茵聞言有些生氣,慢慢地轉過頭來瞪著他,“梁勳你怎麼回事啊!你的事就那麼重要嗎。”之前坐在弟弟車上時,已經聽過一遍他的噩夢,所以她清楚對方的打算。

    梁勳卻不依不饒地追問,“在哪?那廠子在哪來的?”

    黃鐸雖然沒有和姐弟倆同車,還沒聽過噩夢的具體內容,但也從兩人簡單的對話中猜出了端倪,不免有些疑惑地看著神不守舍的養子,“你不是停職了嗎?”

    梁茵沒有回頭,盯著墓碑遲疑了許久,終於還是給出了答案,“東邊……挺遠的。”

    梁勳聞言再也待不下去了,把手裏的傘遞給已經站起身的黃鐸,“老黃,我先走了,你帶我姐回去啊。”

    黃鐸還沒來得及搭話,就見他冒著雨慌慌張張地往山下停車場跑去,只能一臉無奈地和梁茵對望一眼。

    梁勳是真的很趕,爭分奪秒。

    夏天的雨水是刑警最大的敵人,對於地處野外的犯罪現場來說,一場雨就是一場災難,本就非常有限的兇手痕跡將會被雨水毀滅掉一大部分。這個連環殺手本來就是個狡猾的傢伙,現場除了腳印基本上什麼都不曾留下,若是連腳印都被衝沒了,誰知道後面的案子是不是之前兇手所為,還是想要鑽空子的順風車殺手。

    順風車殺手是業內的專業術語,而不是那種在搭便車時發生的兇案。每逢社會上出現連續作案的連環殺手,總會有一些蠢蠢欲動的宵小之輩搭乘連環殺人案的順風車,模仿連環殺手的作案方式,偷偷地夾帶自己的私人恩怨,企圖瞞天過海。尤其是在犯罪率高發的某些西方國家,事實上也確實有不少順風車殺手成功地逃脫了法律的制裁,把自己所犯的案子嫁禍給了連環殺手。

    當然,對於順風車殺手的顧慮梁勳是沒有的,能夠進入他噩夢的兇案,必然是同一個連環殺手所為。而且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昨夜的那兩張臉——胖子和獨眼龍,似乎都是曾經在修成璞那裏見過的熟面孔。

    他之所以如此迫不及待,只是因為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直覺——今天一定會有新的發現。

    金子山陵園位於省道S242旁,沿著這條公路向西北方向駛進金子山,然後在清江畫廊大壩邊上穿過金子山隧道,便是回城的路。若是順著S242反方向往南則通往清江畫廊景區,殤溪村就處於金子山與景區之間的那片丘陵地帶。而梁勳夢見的那個廢棄工廠,則藏在了殤溪村東面的群山之中。

    梁勳開車順著S242往東南走了不到兩公里,出現了一個沒有燈號標誌的丁字路口。那條往東的岔路只有兩車道,蜿蜒著隱沒山谷裡,是一條在地圖上找不到名字的村道。在岔道旁的山坡上,那座翻修一新的浮屠靜靜地矗立在那裏,告訴他再往裏走就是童年生活的地方。事實上昨天白天他已經來過這裏兩回,都是爲了調查修成璞而來的,此時輕車熟路。只是過了殤溪村再往山裏頭走,他就不怎麼記得了。

    根據姐姐的指點,梁勳開著車沿著村道穿過殤溪村,逐漸在童年的記憶中找到了那條進山的小路。雖然過去了整整十五年,但是這條進山的小路幾乎沒有多少變化,這裏的一草一木都承載著他童年的回憶。樹長高了,他也長大了。每轉過一個彎角,他似乎都能看見自己和姐姐曾經幼小的身影在路上行走著,或嬉戲,或進山砍柴,或摘桔子拾野果。

    而現在,那個該死的連環殺手,卻在玷汙他童年的回憶。雖然那段記憶談不上有多美好,但始終是屬於他和姐姐共同的回憶,是兩個純真心靈堅守的一片淨土。

    這一刻,梁勳的面容有些猙獰。

    眼前這條小路是水泥鋪的,可以看得出其所屬單位在當年還是很有分量的。然而因為工廠搬遷,道路年久失修的緣故,此時已然殘破不堪。車子一路前行,一路顛簸。爲了避讓路中間嚴重破損的坑窪,時不時還要減速避讓。這樣的一條山路,別說是晚上了,連白天都不太好開,不是對這裏非常熟悉的當地人根本不會知道有這樣一個地方。

    再加上當初小鬍子和光頭男棄屍地點處於殤溪村西面,金子山以南的清江畫廊景區裡,與廢棄工廠隔著殤溪村幾乎對稱,直線距離還不到十公里。這樣的情形絕對不能用巧合兩個字來敷衍,而是再次印證了犯罪地理學中對於兇手的犯罪地理畫像——當地人作案。

    帶著這樣的判斷,梁勳的車子終於來到了夢中所見的那座工廠。隨著塵封的記憶一點一點被解鎖,他想起這裏曾經是一間兵工廠,因為十幾年前隔河巖水電站的修建完工,以及清江畫廊旅遊區的開發,已經遷往別處,只在山間留下一個廢棄的空殼子。至少十五年前他居住在這裏的時候,這座工廠還在正常運營著。

    一條匯入清江的支流從山谷之外流過,一座殘破的水泥橋是通往兵工廠的必經之路。在水庫豐水期的時候,河水甚至會漫過橋面,留下一層薄薄的淤泥。

    梁勳的車子在橋邊停下,下車進行了簡單的檢視。橋上有兩道車轍,應該是昨夜兇手留下的。可惜經過雨水的沖刷,只剩下淺淺的痕跡,已經無法判斷輪胎花紋。但是能發現車輪印已經是個不小的突破,至少可以透過輪胎寬度鎖定一部分車型。但是話說回來,這座城市裏的汽車保有量高達六位數,即便知道兇手的車型大概在什麼樣,也很難鎖定具體兇手。

    只不過梁勳仔細觀察了一會兒之後,有了新的發現。這兩道模糊的車輪印看起來很寬,比正常私家車20釐米左右的輪胎寬度明顯大一號。他從車上的工具箱裏拿出捲尺量了一下,差不多是26到27釐米的樣子。擁有這種寬度車輪的,要麼是百萬豪車,要麼是市面上主流的那些越野車,在這個城市估計得有個幾千部的樣子,就連黃鐸的座駕也是一部越野車。但是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修成璞家的豪車輪胎應該也差不多有這麼寬。

    這應該算是個有用的發現。

    只是發現輪胎印還說明不了什麼,在發現屍體之前,梁勳甚至無法確定這裏是否真的發生了命案。於是他避開車輪印的位置,徒步走過破橋,向着兵工廠走去。

    過橋之後,又是一段殘破的水泥路面,但是隻有幾百米長,盡頭處是兵工廠的大鐵門,大門裏麵長滿了生命力旺盛的雜草。兇手的車子曾經開到這裏,但是本就不明顯的車輪印卻已經被雨水沖刷乾淨。由於年久失修的緣故,兩扇大鐵門的門軸因為不堪重負已經變形,鐵門的末端垂落地面,由大地來分攤負重。

    梁勳走向大門,只見門上掛著一條鐵鏈,被一把鏽蝕的鐵鎖鎖著。但是仔細觀察地面,卻能看到水泥地面有一條白色的弧形劃痕,自鐵門末端的地面向內延伸,即便是雨水也無法將其磨滅,顯然是昨夜兇手推門剛剛形成的痕跡。

    於是他站起身,再次觀察那條鐵鏈,終於發現這條鐵鏈已經被剪斷,只是斷口被藏在了門後面,不注意的話根本看不出來。那處被鋼絲鉗剪斷的斷口是新的,銀光鋥亮,還沒有被雨水鏽蝕。

    在這種潮溼又悶熱的夏季,只要大半天時間,沒有進行過表面處理的鋼鐵就會長鏽。所以毫無疑問,昨晚確實有人來過。

    有了這樣的發現,梁勳毫不猶豫地推開鐵門,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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