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浮屠
晚秋的微風帶著點涼意,不遠處的果園枝葉沙沙作響,田壟邊坐著兩個五六歲的小孩,眉清目秀,長得幾乎一模一樣。
男孩的臉上留著紅腫的巴掌印,嘴角還掛著一絲血跡,一臉不忿地瞄了一眼不遠處的果園,淚水不爭氣地掛在臉上。
旁邊的女孩拿著一隻橘子開始剝起來,把橘子瓣薄薄的外皮也小心地剝了下來,露出一粒粒晶瑩透亮的橘子肉。她捏著橘瓣遞到男孩嘴邊,“叫姐。”
男孩的五官細看之下和梁勳一模一樣,確切地說,這是二十五年前的他。而身旁的女孩,則是他的龍鳳胎姐姐梁茵。
年幼的梁勳抹了一下髒兮兮的臉頰上還未乾透的淚痕,歪過頭來質疑對方,“你和我一塊兒出生的,憑啥叫你姐?”
“我先出來的,大一分鐘也是大,叫唄!不讓你白叫。”梁茵的臉上露出一絲超出年齡的微笑。
我摘的橘子,我挨的揍,憑啥?
雖然心不甘情不願,但是看在橘子的份上,梁勳最終還是不情願地小聲喊到,“姐……”
梁茵得意地把橘子瓣塞進弟弟的嘴裏,笑容如此時的陽光那般燦爛。
橘子園背後,一座小山尖上,破舊的古塔已經缺了不少磚瓦,塔前除了雜草,就是當地人零碎開墾幾壟的豌豆田。更遠處,群山之間散落著幾個村落。炊煙裊裊,卻沒有屬於梁勳和梁茵的那份溫暖。
浮屠,本意佛陀。西晉初年,洛陽一帶大興土木建造寺廟佛塔,用於教化僧俗。從此,信徒們便漸漸地將浮屠用來專指佛塔。
殤溪村的這座浮屠不知建於何年,但它的破敗與蕭條就像眼前這兩個孩子的童年一般,讓人唏噓。
……
時光荏苒,在厚厚的烏雲之下,古塔變得更加破敗。
幾個工人用紅布包裹著塔基,另一些人則忙著從大卡車上卸下腳手架,搬到已經廢棄的豌豆田位置,凌亂地碼起來。
一串長長的大紅鞭炮平鋪在古塔門口,老村長拿著大喇叭,羅裡吧嗦地嘮叨著,“感謝修大老闆捐資修繕咱們村的這座浮屠……”
此時陰沉的天空開始飄起細雨,臉色有些蒼白的修成璞背後的黑衣隨從立刻開啟早已備好的傘,而他自己則在鞭炮響起的同時,雙手合十拜了三下。
山腳下的縣道旁停著一輛車子,梁勳和梁茵站在車子的兩邊,遙望著古塔修繕開工儀式。
“虛偽!”梁勳憤憤地唾棄著。
身旁梁茵一臉緊張地拉了拉他的袖子,“走吧,別看了。”
……
同樣陰沉的天空下,一座繁華的小城坐落在江邊,林立的高樓間依稀可見破落的古舊建築,隨處可見拆除的廢墟,與背景中新生長出來的現代建築形成獨特的韻味。
此時的梁勳身著警服,穿過陳舊而整潔的菜市場,穿過樓宇間的狹窄街巷,七拐八拐來到一處廢品收購站,向着陰暗的小屋子裏張望著。
裡頭一個頭發灰白的阿公坐在竹躺椅上,打著扇子聽著收音機裡咿咿呀呀的京劇。
“有麼?”梁勳問到。
阿公聞言慢悠悠地起身,在身後的櫥櫃裡摸索了好一會兒,不緊不慢地取出一個小袋子,遞給了梁勳。
梁勳扒開袋口瞄了一眼裏麵的東西,對阿公報以微笑,然後一聲不吭地轉身就走。阿公也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回到他的躺椅上繼續享受黃昏前的悠閒時光。
在梁勳的記憶中,這一幕似乎不止發生過一次,春夏秋冬,阿公身上的衣服款式一直在變,但是雷同的場景卻反覆出現。
與此同時,在江畔小區12單元裡的一套樓中樓。
一個男人在廚房裏忙活著,灶臺上的鍋里正冒著熱氣,而他熟練地把砧板上活奔亂跳的魚一刀拍死,熟練地開膛、清洗、刮魚鱗。等他收拾乾淨的時候,鍋裡的油也正好滾了。
魚剛剛炸熟,客廳裡就傳來開門的聲音。黃鐸看了看手錶,“嘿,剛剛好!”
“今天這麼早?”聽到廚房裏有聲音,梁勳探頭看了一眼。
黃鐸一邊給他盛飯一邊回答,“沒事做。”
梁勳脫下警服外套,隨手搭在沙發上。“你沒事做?醫院關門啦?”
黃鐸端著兩碗米飯從廚房出來,看了一眼梁勳和他扔在沙發上的制服,原本輕鬆的笑容不知為何變得有些僵。
梁勳回頭正好看見這一幕,於是故作嚴肅地盯著他的眼睛,就如同平時面對嫌疑人一樣。
面對他咄咄逼人的目光,黃鐸立刻瞪大雙眼盯了回來。
二人就這麼對視片刻,黃鐸實在憋不住了,再次露出輕鬆的笑容,笑罵著說到,“廢話!警察局會關門嗎?”
梁勳也停止了惡作劇的目光,嬉皮笑臉地挑了挑眉毛,“會啊!沒人做壞事我們就關門嘍。”
“洗手吃飯。”黃鐸把手中的兩碗飯往餐桌上一放,轉身又回到廚房。
“行……”梁勳隨手拎起自己的警服外套,從兜裡掏出那個小袋子,向二樓走去。
梁勳的房間在二樓,房間的牆壁上掛著很多還未完成的拼圖畫,囊括了文藝復興時期多位名家畫作,其中一幅是希臘神話當中的復仇三女神厄裡倪厄斯,還差了好大一片才能完成。
他開啟小袋子,把裡面的零散拼圖塊倒在桌子的蓋子上細細檢視。事實上這些零散拼圖和牆上的名畫一點關係都沒有,都是他根據每一片拼圖的顏色,一點一點再創作出來的。
之所以會養成這樣一種奇怪的個人愛好,在某種程度上是因為梁勳想要鍛鍊自己的觀察力和耐心,以便提高自己身為刑警的業務能力。破案有如拼圖,線索就是拼圖散片,沒有一幅原畫可供參照,最終能拼出怎樣的一幅畫作,就看偵探自身的能力。
“快點啊!”黃鐸在樓下催促著。
“來了!”梁勳把拼圖塊倒入一個裝滿零散拼圖的盒子裏,匆匆下樓。
晚飯過後,黃鐸把碗碟往廚房水槽裡一放,先不急著洗,而是從書房裏搬出一盤圍棋,往飯桌上一擺,“來一局!”
梁勳苦著臉說到,“能不能不下?”
“你姐夜班,不用那麼早給她送餐。陪我下一局吧!”黃鐸指了指手邊的保溫桶。
看著這個保溫桶,梁勳頓時沒了脾氣,老老實實地抓過一把黑子,想也不想就開始下。等到黃鐸思考的時候,他就拿起手機,一邊點個不停,一邊隨手落子。
見到這一幕,黃鐸笑了一下,“你好好下行麼?”
梁勳聞言撇了撇嘴,“好好下我也贏不了你。”
黃鐸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隨手又落下一子,“那不一定。”
梁勳一邊玩手機,一邊翻著白眼,“幹嘛?又不滿意我啊?輸了我也不洗碗。”
“我打算調去上海,你覺得怎麼樣?”黃鐸這時候終於停止落子,面帶微笑地盯著梁勳問到。
梁勳還在玩手機,沒有立刻回答,停頓了一好會兒才抬起頭,故作驚訝地看著對方,“我剛纔是不是出現幻聽了?”
對於他皮一下很開心的行為,黃鐸哈哈一笑,沒有說什麼。
“你早就該走,你看你們那兒,每天排隊找你,‘我找黃醫生,我找黃醫生’都快打起來了,治安隱患啊這是!到時候還要麻煩我。”繪聲繪色地模仿著病人的表情和語調,梁勳顯然沒認真對待黃鐸的這個問題,依然在和對方開玩笑。
黃鐸很認真地看著他,再次強調,“講真的。”
梁勳這時候終於停下手裏的遊戲,笑笑地看著黃鐸,“有點突然啊!我姐知道麼?”
“跟她說了。我還能幹幾年,給你倆留一點兒。”
梁勳聞言臉上露出壞笑,“這是什麼話?不過聽起來好像不錯!”
黃鐸扶了一下桌上的保溫桶,趁熱打鐵地問到,“你去還是我去?”
“我去。”梁勳馬上把手機裝進口袋起身,似乎對黃鐸那句“給你倆留一點兒”頗為動心。
但事實上兩人心裏都明白,他只是想去找姐姐梁茵談一談這個問題。這對龍鳳胎姐弟自幼失孤,從小相依為命,感情無比深厚。如果黃鐸去上海工作,梁茵勢必也要跟著他一起走。而梁勳作為一名普普通通的刑警,卻不可能跨地區調動,更何況是調往上海那種地方。
姐弟兩今後會有很長一段時間天各一方,這纔是問題的關鍵。
黃鐸有點不敢面對他,乾脆搶先一步開啟客廳大門,“那我鍛鍊去了啊。”
梁勳從沙發上撈起警服穿上,隨口調侃到,“你都比我壯了,還練?”
黃鐸的頭髮已經有了灰白之色,但是一身結實的肌肉卻比時下的年輕人更加緊緻,充滿了爆發力。
聽到梁勳的調侃,他無奈地聳了聳肩,“習慣了,你穿這個去啊?”
“懶得換了。”興致不高的梁勳拎著保溫桶出門而去。
看著梁勳出了門,黃鐸目光轉回到棋盤上,把梁勳剛纔胡亂落下的黑子拿起來重新擺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