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坎坷
今天不是週末,餐飲業的生意普遍比較慘淡,即便是那些大名鼎鼎的連鎖店都有大量的空位,就更不用說一般的大排檔和小飯館。
在一家清淨的小飯館裏,養父子倆正在進行人生中的第一次共飲。桌子上擺著兩瓶剛開的啤酒,桌下的箱子裡還有更多喝完和沒喝完的。兩個人都是心事重重,酒已經喝了不少,菜卻沒怎麼動過。
梁勳剛剛給黃鐸斟上酒,他就一飲而盡,眼神已經有些迷離。
看著養父喝得如此兇,梁勳不得不勸一句,“悠著點啊。”
黃鐸像是聽見了,又像沒聽見,自顧自地念叨,“我老婆孩子死了十五年了,我一直捨不得走,是因為怕她們找不到我。本來想著這輩子就在這了,天天在這個城市裏走著,看見以前那些地方,想著沒準能在哪兒能遇見她們娘倆。可是那些她們認識的,都快拆沒了,我去哪裏遇見啊?一切都變了……過去的還是過不去……”
說著說著他哭了起來,隨即又強忍著收斂了情緒,“最後那司機判了兩年,剎車壞了。”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梁勳知道一點,事情就發生在他和姐姐被收養之前。
那是個陽光明媚的週末,難得從繁忙的工作中解脫出來,黃鐸帶著妻女去郊遊。在景區的大門口,小姑娘看到了對面的甜品站,吵著要買一個冰淇淋。黃鐸一臉寵溺地答應女兒,興沖沖地來到馬路對面。那條路車不多,母女倆就站在馬路邊上等著。等到黃鐸拿著冰淇淋往回走時,突然出現一輛失控的大卡車,帶著刺耳的剎車聲衝向了路邊。
等到黃鐸回過神時,卡車已經撞在了路邊的隔離帶上,而他的老婆孩子則被捲進了車底下。車後的地面上除了焦黑的輪胎摩擦痕跡之外,還有兩條長長的血印。他哭喊著衝到卡車邊上,趴在地上,看著車底下……
那裏唯一完好的只有一隻小小的童鞋。
在他身後,掉落地面的冰淇淋在陽光底下融化了,粉紅色的粘液泛着泡沫,像突然間幻滅的幸福,像蜿蜒在車底的血泊……
黃鐸妻女出事的時候,梁勳還在醫院的病床上躺著。那時候他還處於恍恍惚惚的狀態,對於發生在身邊的事情基本上沒有什麼概念。等待他完全清醒過來,事情已經過去了好幾天。他醒來之後,從梁茵的口中聽到了父親的死訊,也得知了黃鐸的遭遇。雖然同時得知兩個訊息,但他知道兩者的感受截然不同。
在他人生的前十五年,除了與姐姐單獨相處的時光,大部分時間並不快樂,與父親也沒有多少感情。父親自殺了,他並沒有覺得難受,反而有種解脫了的輕鬆。
可是黃鐸一家子就不同了。那是幸福的一家人,擁有的都是美好的回憶。然而就在那一天,這份美好破碎了,留下了黃鐸一個人獨自承受痛苦和孤獨,即便他收養了梁勳姐弟倆,也無法癒合心中的傷痛。
梁勳把手搭上黃鐸的肩膀,輕輕地摩挲著,試圖安慰養父。可是他不善於感情表達,只能拿起一杯酒敬黃鐸,然後兩人一飲而盡。
酒過三巡,黃鐸已經收起了眼淚,臉上的神情混雜著哀傷與嚮往,“十多年沒喝酒了,原來這東西這麼好喝。”
在梁勳的印象當中,黃鐸上一次喝酒,還是在妻女頭七那天,在場的人還有程隊。那天是梁勳出院的日子,在黃鐸家裏,四個人一起吃飯。
梁勳的頭上還纏著繃帶。姐姐梁茵就坐在他旁邊,頎長優美的脖子上也有繃帶,就像一隻受傷的白天鵝。在他倆身後的牆上,一幅掛著輓聯的黑白遺像裡是黃鐸妻女留在世間的音容笑貌。相框下面,一座紅木花盆架上擺著一個素雅的花籃,寄託着親人的哀思。而在餐桌的對面和側面,黃鐸與程隊各自舉著酒杯在說著話。
程隊舉杯讓黃鐸斟酒,然後轉頭問到,“怎麼樣?住的慣麼?”
那會兒,梁勳和梁茵已經正式被黃鐸收養,並且住了進來。
梁勳有些呆呆的,沒有做出迴應,興許是頭部受傷的後遺症。倒是一直很沉默的梁茵輕輕地點了點頭,算是做了回答。
程隊看著精神狀態都不怎麼好的姐弟倆嘆了口氣,又接著問到,“聽說你打算考警校?”
因為這回他是看著梁勳問的,少年總算有所反應,“啊!我想當警察。”
梁茵正在吃飯,聞言抬眼看了弟弟一眼,眼睛裏充斥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黃鐸則在一旁勸說到,“當什麼警察,考醫學院吧,我多少幫得上忙。”
梁勳搖搖頭,“我學習不好。”
年少時,因為家境問題,他一直沒辦法沉下心來讀書。那個爛賭鬼父親是指望不上了,爲了照顧自己和姐姐,他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勤工儉學。如果不是姐姐不讓,說不定他已經輟學了。就以他現在的基礎,考醫學院簡直是天方夜譚,哪怕有黃鐸的門路,機會也不大。
聽到他的理由,程隊不由得苦笑了一下。但他不會去計較一個孩子的無心之語,反而關心地看著梁勳頭上的繃帶問到,“他這有後遺症嗎?”
纔剛剛相處沒幾天,黃鐸確實不清楚梁勳的學習成績,卻知道學醫的門檻有多高。既然孩子自己沒信心,他也不好勉強。但是考警校雖說對文化課成績要求不高,對身體素質和健康狀況卻是有要求的。而梁勳頭部所受的創傷已經多多少少影響到了大腦,恐怕還真是個不小的問題。
黃鐸與程隊對視了片刻,還沒來得及開口,梁勳卻說話了,“我記不清……”
“沒有!”黃鐸果斷地打斷了梁勳。他不希望孩子的夢想被一個可笑的理由所扼殺,必要的時候,他願意出具醫學證明來為梁勳考警校做背書。
程隊作為刑警,可不是那麼好忽悠的,一眼便看出了問題。他繼續與黃鐸對視,眼神有些犀利。
懵懵懂懂的梁勳則好奇地看著這兩個突然之間似乎有些劍拔弩張的大人。在他身旁,梁茵又低下頭去,安靜地繼續吃飯,彷彿身處一個孤獨的世界,不打算與任何人進行交流。
對於程隊帶著質疑的眼神,黃鐸無所畏懼,只有憂傷和漠然。已經失去了老婆孩子,他就不怕再失去什麼,別說開具醫學證明了,就算做出篡改病歷這樣有違職業操守的事情他都不怕。
過了一會兒,感受到了黃鐸的堅決與堅定,程隊的眼神柔軟下來,拿起桌上的酒瓶幫黃鐸斟了一杯,“謝謝你收養他們倆。”
他已經不準備繼續就梁勳的健康問題再做糾纏。規矩是死的,人卻是活的,大腦受過傷並不會危害社會,也不見得無法勝任警察工作。眼前這個孩子的童年已經很苦了,自己也沒有理由爲了某種未必會發生的可能再去剝奪他的夢想。
“沒事,反正我也是一個人……”黃鐸舉起杯子一飲而盡,眼神停留在牆上的相框裡。老婆孩子沒了,他的世界就只剩下自己一人。多了這兩個孩子,說不定能讓他快點走出悲傷。
眼見又一次觸及了黃鐸的傷心事,程隊趕緊岔開話題,“我沒事就過來看看,有什麼要幫忙的就……”
但是黃鐸卻有些粗暴地打斷了他,“程警官,我可以把他們照顧好,您放心吧。您工作忙,不用分心。”
話說一半被打斷,程隊有些尷尬,轉頭看了看牆上黃鐸老婆和女兒的遺像,又看看低頭喝悶酒的黃鐸,便沒繼續說下去,只是拿起酒瓶繼續給黃鐸的杯子裡添酒。
黃鐸抬頭看了他一眼,眼眶微紅。
十五年前,懵懵懂懂的梁勳對於這一幕沒有多少感觸。但是現在,他已經明白了養父和程隊兩個中年男人的拳拳之心,深知兩人十五年來對自己姐弟倆照顧有加。伴隨著回憶的畫面,眼前這位年近六十的中年男人在他的心目中更加高大。
十五年了,梁勳已經擺脫了童年時期的夢魘,可是黃鐸卻依然沒能擺脫當年的傷痛,讓他倍感心酸。這輩子怕是沒多少機會報答養父的恩情。若要說老有所養,以黃鐸的經濟狀況,根本不需要他這個窮警察來贍養。也罷,明天便是黃鐸妻女的忌日,今天好好陪對方一醉方休,多少算是一點心意。
就在兩人一杯接著一杯痛飲的同時,在那座昏黑的教堂裡,梁茵此時正孤獨地跪在祭壇前,默默地祈禱著,眼中噙滿了淚水。願主守護死者在天堂裡的安詳,願主賜生者內心以安寧,願主弭平俗世間的仇恨,願主寬恕世人的罪惡……
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深夜,梁勳與黃鐸已經喝得爛醉。他攙扶著失去意識的養父,艱難地在俗世中前行。兩人的身影在路燈下東倒西歪地依偎著,過往的行人投來冷漠異樣的目光,然後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中。雖然人來人往,但是人心的隔閡使得整個城市顯得無比的荒涼,宛如孤島。
兩人走到一處狹窄的小街,黃鐸腳下被路肩絆了一下,踉蹌著往路邊倒去,撞在打烊店鋪的卷閘門上,發出哐哐的聲響。他終於被這巨響給驚醒了,轉頭看去。只見梁勳順勢在他旁邊坐了下來,看著他狼狽的樣子大聲地笑了起來。黃鐸見狀也跟著哈哈大笑。
人生,難免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坎坎坷坷,有時候過不去,有時候會摔倒。只是如果這個時候身邊有個人陪伴,苦中作樂,這個坎就容易過去一些。
梁勳笑到一半,突然把頭靠在黃鐸的肩上,“老黃,你是個好人!”
他從小就沒有享受過父親的肩膀,這會兒卻在養父身上感受著缺失的父愛——寬厚、沉穩,父愛如山。
黃鐸卻沒有想這麼多,他依然酩酊大醉,繼續哈哈大笑。笑聲穿破黑夜,穿破十幾年來籠罩在他身上由回憶和思念所凝聚出來的迷霧。
聽著養父的笑聲,梁勳振作起來,起身將他扶起,繼續往回家的路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