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沒事
兜兜轉轉了一個上午,連梁勳都覺得累,就更不用說修成璞了。到了午飯時候,他的車子終於駛回了位於殤溪村的老宅。
把車停在村子外面的路上,梁勳下車點起一支菸,順便回顧一下上午跟蹤的心得。
在今天之前,他已經很久沒見過修成璞。上一次見到對方還是在一年之前。那天是黃鐸妻女的忌日,在郊外的墓園祭拜完閉之後,梁勳開車帶著梁茵繞了點路,特地過來殤溪村看看。那天同時也是殤溪村外那座古塔修繕的開工儀式,是梁勳第一次看到修成璞“行善”。而在那個時候,修成璞已經開始露出衰敗的跡象,不復當年的強壯。
只是沒想到時隔一年,修成璞居然已經衰弱成現在這副模樣,連走路都需要人攙扶,活像那些八九十歲高齡的耄耋老人一樣。除此之外,他慘白的臉色顯得死氣沉沉,就像解剖室裏的屍體一樣毫無血色,且多了不少暗褐色的老人斑,同樣與真實年齡不符。在頭髮方面,修成璞半禿的頭頂只能靠幾綹特意留長的頭髮相互交疊來遮羞,卻依然露出了大片頭皮。而這些頭髮顯然是染過的,黑亮得與慘淡的密度不成正比。
梁勳已經看出來了,修成璞病得不輕。這一發現讓他心中深感快慰,同時又與連環殺人案的案情聯絡起來。在兩天三起命案當中,最明顯的共同點就是巫術祭祀的痕跡。在一些民間迷信活動當中,透過祭祀來祈福延壽是非常常見的。只是殺人活祭……這個確實非常罕見,但也不排除其可能性。
因此從理論上來說,修成璞存在動機。
只是修成璞來回跑了這一上午,不是做慈善就是燒香拜神,根本看不出他與連環殺人案有一絲的關係。這自然不是梁勳想要的結果。同時根據牛剛做出的法醫報告,雖然暫時無法獲知兇手的準確身高、體重、年齡訊息,但是至少可以確定一點——兇手要比受害者強壯一些,在搏鬥過程中制服了光頭男。就目前修成璞的身體狀況來看,估計連拍死一隻蒼蠅都有難度,更不用說殺人了。
梁勳雖然懷疑修成璞與本案有關,卻也不會執拗地認為這個已經一條腿跨進棺材板的傢伙就是兇手本人。他的真正想法是兇手另有其人,但修成璞也脫不了干係,估計是幕後主使,就像十幾年前那樣。
如果梁勳漸漸找回來的過往記憶沒錯的話,連環殺人案的第二和第三個死者,也就是小鬍子和光頭男,十幾年前作為修成璞手下的混混,也做過不少傷天害理的事情。倒是修成璞本人隱身幕後,自己的手腳保持得挺乾淨,哪怕一個個手下因為各種原因而相繼坐牢,他卻一直逍遙法外。
今天跟蹤修成璞,梁勳的本意是想看看他的周圍是否有什麼可疑人物出現,比如說那個神棍玄隱。但是除了開車的司機和黑衣隨從,早上修成璞身邊再沒有出現其他與他有密切關係的人。
此時修成璞在黑衣隨從的攙扶下,步履蹣跚地走進了自家老宅,下午估計是不會再出門了。否則再這麼折騰下去,他這條脆弱的生命隨時有可能提前告別人世。
修成璞為人老奸巨猾,年輕時候壞事做多了,現在人老惜命,做事總是戰戰兢兢,警惕性遠比一般人要高得多。早上樑勳跟了他一路,早就被他發現。這會兒在黑衣隨從的攙扶下走進老宅,隨口*交待了一句,“去看一下,那傢伙離開了沒有?”
隨從把他扶進房間之後,便來到二樓視窗,躲在陰影中盯著梁勳。
一支菸抽完,梁勳知道暫時沒法從修成璞身上挖出更多的線索,同時想起早上已經和黃鐸約好要去醫院看核磁共振的檢查報告,便放棄了這種略顯盲目的盯梢,駕車離開殤溪村。
目送梁勳開車離去之後,黑衣隨從回到修成璞的身邊,低聲在他耳邊做了彙報。
聽到梁勳已經離開的訊息,修成璞沒有第一時間做出迴應,而是繼續保持閉目養神的狀態,但是他的內心卻沒有表面上那麼安定沉著。就像梁勳認識他一樣,他對梁勳也同樣知根知底。
雙方認識二十多年,在梁勳十五歲離開殤溪村之前,彼此有長達十年之久的恩恩怨怨。後來梁父去世,梁勳姐弟倆被人收養,彼此才淡出了對方的視線和生活,但是有些回憶卻無法輕易忘掉,也無法真正做到相忘於江湖。後來梁勳當上刑警,這件事修成璞也是知道的,並且還為此不安了一陣子。因此現在對於自己突然被一名刑警給盯上,他的內心充滿了忐忑。
說起來他這兩年雖然一直在行善積德,但是早些年做過的壞事實在太多,雖然大部分都有手下的嘍囉去承擔罪名,但總有些事情懸而未決。就像一顆未爆的啞彈一樣,有可能永遠沉寂,也有可能突然爆發,將他炸得粉身碎骨。他甚至不願意去猜測梁勳盯上自己的理由是什麼,因為實在是有太多的可能,比如那件事……
過了好一會兒,修成璞才睜開眼說到,“去看看玄隱在搞什麼。”
一直默默站在他身側的黑衣隨從便又再次走開,去傳達老闆的要求。而修成璞則睜開雙眼,流露出回憶的神色。十五年前……
撇開修成璞這邊不說,梁勳離開殤溪村之後,驅車來到了市第一人民醫院,直奔黃鐸的辦公室。
黃鐸確實很忙,他作為神經外科的主任醫師,必須負責臨床治療、外科手術以及日常門診,一週只能休息一天。昨天下午他負責門診坐診,今天就輪到了病房值班,一天到晚忙得腳不點地。梁勳在他辦公室裏等到快下班的時候,才終於等來了養父。
一身白大褂的黃鐸雖然已經忙碌了一天,卻依然精神奕奕,一點不見疲態。這得益於他每天堅持鍛鍊身體,不止是身體強壯,連精神狀態也比年輕人要好得多。他經常要花十幾個鐘頭做一臺手術,再加上手術前的準備時間,以及手術後的用餐和梳洗,一天一夜不眠不休是常有的事情。
不管是體力還是精力,與養父比起來,梁勳都是自愧不如。他自己也曾通宵蹲點盯梢犯罪嫌疑人,但盯梢比起做手術而言,基本上不用消耗多少體力,如果是兩個人搭檔行動的話,中途甚至還能輪流休息。而一個優秀的外科醫生卻得保持精神高度集中,專注手術十幾個鐘頭,不愧是各大醫院搶著要的高階人才。
也只有像黃鐸這麼自律的人,每天堅持健身,才能在年近六十的歲數,依然保持著良好的工作狀態。豐富的經驗,外加良好的精力和體力,讓他成為神經外科領域炙手可熱的顱腦專家,長期待在這個小城裏,確實是屈才了。
看到梁勳霸佔了自己的位置,黃鐸笑著把他趕了起來,順手從抽屜裡掏出一個檔案袋,裡面是一整疊的膠片。檔案袋上寫著梁勳的名字,毫無疑問這是昨天在覈磁共振上拍的MRI片子。
黃鐸把膠片放在燈箱上,戴上老花鏡開始仔細觀看。梁勳讓出位置之後,並沒有老老實實地坐一邊去,而是趴在旁邊一起看。
黃鐸見狀一臉鄙夷地看著他,“怎麼了?就跟你看得懂是的?”
梁勳嘿嘿一笑,沒有接他的茬。
連續翻了幾張膠片,黃鐸摘下老花鏡,一臉輕鬆地說到,“沒事。你那年摔了,我給你治的。不是很重的傷,恢復得很好,後遺症也沒有。”
梁勳倒不是很在乎這些,而是好奇地指著膠片裡的大腦切片圖問到,“這裏頭哪一塊管的是記憶啊?”
黃鐸拿筆在相應的位置比劃了一下,“大概是這兒。你那屬於輕微創傷,有一些異常記憶反應也是正常的,不用那麼擔心。人的大腦很奇妙,就像宇宙一樣,你不會記得每一顆星星,但是那片星空一定忘不掉。”
“真的沒事?”梁勳隨口問到,眼睛卻緊盯著膠片認真地看了好一會兒,然後才坐到自己的椅子上。
“沒事。”黃鐸一邊收拾膠片,一邊回答。
對梁勳來說,“沒事”反而不是個讓人感到開心的答案。“沒事”意味著更多的懸念,意味著他的噩夢與連環殺人案的關聯找不到一個科學的合理的解釋。如果可以,他反而願意聽到黃鐸說“你的大腦有病,得治!”
想到自己那身臨其境的噩夢,他一直嚅囁著,不知道該不該說得更詳細一些,等到黃鐸收拾得差不多了,才下定決心,“這兩天有一個案子,好邪門,我頭天晚上都夢見。”
“嗯,神經衰弱,平時多注意放鬆,別老玩手機。精神緊張是容易做惡夢的。”黃鐸寬慰他,隨後壓低了聲音問到,“什麼案子啊?講講。”
梁勳聞言神秘兮兮地湊了過來,擺出一副準備講一個驚天秘密的架勢來,臨了卻給出三個字,“不能講。”
黃鐸啞然失笑。這臭小子,總是那麼皮。不能講就不能講唄,到了他這個年齡,早就沒有多少好奇心,也知道事情的輕重緩急,於是不再追問。
梁勳看著滿臉慈愛微笑的黃鐸,一直緊繃的心情終於放鬆下來,“這麼多年,我好像還沒說過謝謝你呢吧?”
“對你姐好點就行了。”別人也許不知道,但是黃鐸知道,梁茵看似平靜的外表下,藏著怎樣的一種心情。
問題是梁勳無法聽出他的弦外之音,他抬起手看了看時間,已經五點多了。眼看著黃鐸似乎也忙完了工作,便問道,“下班有事麼?”
黃鐸盯著他看了幾秒鐘,終於點點頭,“也可以沒事。”
“喝酒去啊?”難得兩個人都不忙,梁勳興致勃勃地發出邀約。
“你有好事啦?”黃鐸有些納悶。
梁勳點點頭,“停職了。”
黃鐸聞言楞了一下,隨即哈哈哈地笑了起來,只是他的笑容卻沒有笑聲那麼開懷,只是淺淺的,帶著點淡淡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