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往事
在程隊長的盯梢或者說守護下,在一隻手被手銬銬住的情況下,梁勳又做夢了,再次回到十五年前的某一段往事當中。
那時陽光明媚,殤溪村外的山頭上,古塔依然破敗,周圍長滿了參差的蒿草。姐弟倆走進古塔,帶給世人溫暖和光明的陽光落在身後照不到他們的地方,他們能夠感受到的只有陣陣的陰冷。
在古塔狹窄的內部,踏著殘破的樓梯,兩人一路向上,離門口的陽光越來越遠。
梁勳的臉上一片紅腫,讓少年往日裏消瘦的臉龐變得飽滿了許多,牙齦流出的血乾涸在嘴角上。他一直來到頂層,才喘著粗氣停了下來。在他下面一層,梁茵站在視窗遠眺清江,慘白的臉上雖然沒有傷,卻被哀傷填滿。
“他幹嘛又打你?”過了好一會兒,姐姐打破沉默。
“姐,我想殺了他!”樓上傳來梁勳低沉的聲音。
梁茵聞言心中一顫,抬頭看了看頭頂斑駁的磚石,“別恨,他只是太傷心了,太傷心了……”
那些牆磚曾經應該是清新亮麗的紅色,此時卻被歲月汙濁了表面,碳灰、積塵、青苔,一層層覆蓋了內裡的美好,如今能讓人看到的只剩下醜陋的外表。
“為啥我們這麼倒黴,娘都沒見過,又攤上這麼個爹?”隔著這片難看的磚石,梁勳壓抑的聲音從頭上傳來,少年本該擁有的蓬勃朝氣彷彿被鎮壓在塔中,讓人不自覺地想起雷峰塔與白娘子。
對於弟弟的痛苦,梁茵感同身受,“我們走不出去,就一輩子呆在這,或許這就是我們的命。”
白素貞還有個文曲星下凡的狀元兒子來將她從浮屠之中解救出來,但是又有誰能幫助這兩個孩子?
“那我們走吧!離開這!”從少年時期,梁勳就是這種不服輸的火爆性格。既然沒人能夠救姐弟倆,那他就選擇撞破封鎮他們的浮屠,自己走出去。
相比之下,梁茵更加成熟,卻也更加悲觀,“沒人能掌控自己的命,沒人……”
古塔裡迴盪著兩個少年的心聲,卻被幽閉於此,沒有人能夠聽得到,沒有人能夠幫得了。
兩人就此沉默,古塔也隨之歸於死寂。梁茵的視線停留在山下,目視著安靜得波瀾不驚的清江,憂傷的水藍色填滿了她的雙眼。而在頂層,梁勳則怒視著遠方的斜陽,火焰在他的瞳孔裡跳動。
在這種悲傷的情緒裡,一陣刺耳的喧囂打破了梁勳的夢境。他猛地從床上坐起來,耳邊傳來鬧鐘悽鳴,手腕則被扯得生疼。於是他又被拽回床上,呻*吟著看向自己的左手,一副鋥亮的手銬反射著朝陽的光芒,告訴他這又是新的一天。
甩了甩頭,他甩開了記憶少年時的回憶,想起了昨晚發生的事情,趕緊從枕頭底下找出鑰匙,解放了自我的禁錮。隨後他來到電腦前,點開夜裏錄製的影片。
影片裡頭,梁勳一整夜睡得並不安慰,各種憤怒的、憂傷的、無奈的表情輪番出現。但是除此之外,他並沒有什麼異常的舉止。一路快放到天亮,畫面裡終於出現了不一樣的東西,那是黃鐸的身影。黃鐸走進來看了看他,對著他的手銬皺了皺眉,卻沒有更多的反應,然後一言不發地又關門出去。
這時候樓下傳來養父的聲音,“醒了沒有?”顯然黃鐸也聽見了鬧鈴聲。
“哦!”梁勳應了一聲,關掉電腦,穿衣下樓。
等梁勳來到客廳時,黃鐸已經準備好了早餐,放在他的面前,“怎麼樣?做夢了麼?”
“你怎麼知道?”梁勳不記得自己對養父說過這件事。
受到夢境的影響,梁勳的記憶有點混亂,事實上昨天去醫院的時候,他親口跟對方提過。
黃鐸卻回答到,“你姐說的。”看來梁茵也很記掛這事,特地跟養父打了招呼。
梁勳看了他一眼,腦子漸漸清醒過來,想起自己昨天曾經去過醫院的事情,“沒做,就是頭有點疼,下午找你去行麼?”
“行啊!什麼時候來都行。”這本就是昨天約好的事情,今天要過去看片,黃鐸自然答應。
於是兩人安靜下來,各自吃著早餐。
過了片刻,也許是不喜歡安靜時帶來的壓抑氣氛,梁勳很快又找了個新話題,“走的事跟院裏說了?”
“早說了。”黃鐸點點頭。
“他們放你啊?”梁勳知道,以黃鐸腦外科專家的身份,哪怕放到上海那種大城市,也是各大醫院搶著要的,這邊怎麼捨得放人。
“是我一直捨不得走。”黃鐸聞言笑了。這年頭,哪怕是醫生也是合同制的,像他這樣的高階人才,只有留不留得住的問題,不存在放不放人的問題。在他看來,梁勳終究是年輕,經歷還不夠,纔會問出這樣的傻話。
不過要說故土難離,似乎梁勳這個年輕人比自己還要看不開一些。不然以黃鐸的能力和人脈,走走關係,幫他調動一下,到上海去依然可以當刑警。這座城市如同一座巨大的浮屠,把這個年輕人禁錮在此,讓他無法走向外面的世界。
笑過之後,黃鐸看了看牆上的一幅鏡框,開口問到,“明天你沒事吧?”
順著黃鐸的目光,梁勳同樣看到了那幅鏡框,想了想,回答到,“記著呢。”
黃鐸臉上的笑容帶上了些許苦澀,然後把剩下的牛奶喝完,拿起放在沙發上的外套穿好,拎起手提包往外走。
“等一下,我也走。”梁勳見狀趕緊把剩下的荷包蛋往嘴裏一塞,追了出去。
其實此時梁勳依然處於停職狀態,根本不用趕早去上班,但是他另有安排。開著自己的車,他來到了自己童年生活的地方——殤溪村。
不管是近日裏的種種噩夢也好,還是之前發生的連環殺人案,所有一切的源頭似乎都指向了位於遠郊群山之中的這個小村落。而梁勳目前除了懷疑自己的精神狀出了問題之外,還有一個懷疑物件——修成璞,也在這個村裏住著。
事實上修成璞發家之後,早就搬進了城裏。但是這兩年,隨著他的身體迅速衰弱下去,開始注重養生和行善,便又重新搬回山青水綠的殤溪村老宅居住。
梁勳此行的目標,就是去探探修成璞這個當年的惡棍,如今的偽善者。
來到曾經居住了十五個年頭的殤溪村。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這裏相比於當年已經煥然一新,家家戶戶都住上了新房。倒是修成璞家的豪宅,就像他的身體一樣,一日一日衰敗下去。
當然,修成璞並不是沒錢翻新老宅,或者乾脆拆了重建,而是爲了維護他慈善家的形象,克己奉公,做出來給別人看的虛假表象。對此人知根知底的梁勳絕不會被這種表象所矇蔽,在他的心目中,修成璞依然是十五年前那個作惡多端的混蛋。
今天的殤溪村很熱鬧,似乎又有什麼喜事正在發生。梁勳的車子停在村頭,就能聽見不遠處小學裏的大喇叭傳來的說話聲。等他走近時,就看到原本破舊的小學外面的一塊小空地上堆滿了各種建材,而學校裡的小學生們則排著整整齊齊的隊伍,站在操場上聆聽校長講話。
校長已經不是當年那位,梁勳也不認得,只能聽到他不厭其煩地感謝“修先生捐資修繕學校”的事情。而這位捐資助學的“修先生”,也就是修成璞本人則滿臉堆著虛偽的笑容,站在校長的身邊,接受眾人的感謝。
不一會兒,校長的發言結束,輪到修成璞剪綵的環節。只見他甩開黑衣隨從試圖攙扶的手,虛浮的步履看似穩重,實則艱難地走向綵帶中間,從盤子上拿起金色的剪刀,哆哆嗦嗦地剪斷了綵帶,讓人看著都替他感到費勁。
校長有些尷尬地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只能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幕。
剪綵的環節似乎耗盡了修成璞剩餘的精力,讓他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在校長、老師和學生們的掌聲中,由黑衣隨從攙扶著走下講臺,然後消失在自己的豪車裏。
梁勳看著這一幕,心裏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悲哀,也緊跟著回到自己的車裏頭,開車跟了上去。
離開殤溪村小學之後,修成璞的車子並沒有返回自己家中,而是向着村外山頭上的古塔駛去。這座古塔和夢中已經完全不同,修繕一新的浮屠恢復了本來面貌,油亮的紅磚青瓦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相對寬敞一點的一樓裡已經擺上了供桌,在紅燭微弱的光芒背後,陰森森的神龕裡看不清擺的究竟是什麼神像。
在黑衣隨從的攙扶下,修成璞虔誠地燒香跪拜,動作艱難而遲鈍。梁勳站在塔外的小樹林裡,不耐煩地看著這一幕,不想在這種無聊的事情當中浪費時間。
好不容易捱到祭拜結束,修成璞還是沒有回家,而是來到城裏的一家養老院。於是梁勳只能看著他以比孤寡老人們更加顫顫巍巍的動作,拿著一沓子的紅包,挨個兒發放。
不管眼前修成璞做了多少善事,都無法覆蓋他留在梁勳記憶中最惡劣的那些往事——打架鬥毆、聚眾賭博、放高利貸、敲詐勒索、調*戲婦女……除了殺人,幾乎沒有他沒做過的壞事。而現在,也許他與殺人案也有了瓜葛,就算不是親手所為,也脫不了干係。
於是,當眼前虛弱的老人與十五年前張牙舞爪的惡棍畫面重疊在一起之後,梁勳得出如此結論“偽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