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別睡
梁勳被停職,確切地說是獲得了休假。一個殺人犯的起訴,並沒有多大的威懾力,無論是法官還是輿論,都不會同情一個好吃懶做、虐待妻兒的謀殺案嫌疑犯。
萬慶的所作所為,不過是垂死掙扎,妄圖在自己被判死刑之前尋求一點轉圜的餘地。然而他註定不可能成功,不管是當時在場的其他刑警,還是他的妻兒,都不打算為他作證。而他身上被梁勳毆打所留下的傷痕,也被認為是拒捕過程中造成的不可抗力。
程隊一點都不擔心自己手下愛將會在這場官司中敗訴,之所以讓梁勳停職,更多的是看著他心理狀態不佳,想要讓他休息一下,緩一緩。當天下班之後,他還專門為此跟梁茵打了個招呼,讓她好好開導一下弟弟。
梁茵得知弟弟被停職的訊息,第一時間從教堂趕了回來。可能是因為很久沒有回這個家的緣故,她顯得有些拘謹,欲言又止地坐在沙發上。黃鐸和她打了個招呼之後,便出門跑步去了,留下姐弟倆自己聊。
等到養父離去之後,梁茵一臉關切地看著弟弟,“還是被處分了,沒事吧?”
梁勳也知道這件事瞞不過姐姐,她在警隊裡有不少“眼線”,程隊、牛剛、娟姐,這一個個都是,什麼事都瞞不到第二天。於是他故作輕鬆地搖搖頭,“能有什麼事?那種人渣,他告不贏!”
對於這一點,梁茵也從程隊那邊聽到了同樣的說辭,倒不是非常擔心。她真正擔心的是弟弟的情緒,“咱們出去走走,散散心吧!”
“走啊,現在就去。你想去步行街還是去江濱公園?”梁勳倒是很樂意多陪陪姐姐,只是平日裏梁茵沒給機會而已。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出去旅遊。”梁茵糾正道。
“旅遊啊,那就算了。”梁勳一心牽掛著那起連環殺人案,根本沒有心思出遠門。
他倒不是認為這個案子沒有自己不行,那也太過自大。而是他的夢境實在是太過詭異,讓他有種如鯁在喉的感覺,不把那根刺挖出來,根本沒有心情出去旅遊。
梁茵知道要想說服執拗的弟弟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於是裝作生氣的樣子,白了他一眼,“你不去我自己去。反正也不去很遠,就三峽走走。”
梁勳最怕姐姐生氣,哪怕是假的。“三峽啊,挺近的,好吧。”
“身份證拿來。”梁茵終於露出笑容,朝他伸出手。
事情決定下來之後,梁茵第二天就去了一趟旅行社,報了個五天四夜的三峽遊輪遊,直接簽了合同交了錢,讓梁勳大呼上當。而她則露出陰謀得逞的狡黠笑容,別有一種久違的少女風情。
看到姐姐的笑容,梁勳頓時覺得五天四夜也不是什麼大事,反正扣掉週末兩天,實際上也沒有超出他被停職的期限,重要的是梁茵開心就好。原本是梁勳的休假,現在看起來更像是梁茵的假期。
出發的當天,黃鐸又有一臺手術,抽不出時間來送姐弟倆,只是發了條簡訊祝他們一路順風,早去早回。
即便是約好了去旅遊,梁茵前一晚也沒有回家住,而是第二天下午從教堂宿舍出發,在茅坪碼頭與弟弟會合。她的身上是那件生日當天新買的白色連衣裙,如一朵白蓮自淤泥中綻放,讓人眼前一亮。
對於姐姐主動地穿上白色連衣裙這件事,梁勳也是充滿了驚喜。他原先還擔心梁茵穿著一身暗色衣服出來旅遊,讓人看著死氣沉沉。
其實梁茵並不喜歡張揚,個性極其內斂,之所以會換上這身,完全是爲了弟弟,希望梁勳能有個好心情。
第二天,遊船來到了宏偉壯觀的三峽大壩,將近兩百米高的落差,在城市裏相當於一棟五十層樓高的摩天大樓,即便是在姐弟倆生活的城市裏也是屈指可數的地標性建築。更不用說這條大壩長達兩公里多,猶如一堵巍峨的巨牆,氣勢絕非一般高樓大廈可比。
只有面對這種場景,纔會知道一個人是多麼的渺小,甚至比不上大壩上的一磚一瓦。不管內心有什麼負面情緒,面對這一切時,煩惱就像被大壩洩洪時的激流沖刷了一番,無塵無垢。
不多時,遊船駛入升船機狹長的水槽裡,梁勳和梁茵不約而同地抬頭仰望一百多米高的狹長天井,臉上的光亮漸漸地被陰影吞噬。百多米之上,本就只有二十多米寬的天井頂部收束成一條白亮的狹縫,中間還橫著幾道橫樑。拋開雄偉壯觀不說,站在三峽升船機的底部往上看,頗有一種站在下水道仰望井蓋上的天空的感覺,逼仄、陰暗、壓抑,讓情緒敏感的人很容易就產生某些不好的聯想。
而梁勳和梁茵恰好就是這樣的人,又處於如此心境當中。這種感覺迅速剝奪了姐弟倆心中的震撼,將他們打落現實的泥濘之中。那邊導遊還拿著大聲公介紹三峽大壩和升船機,梁勳卻興趣寥寥地低下頭,思緒又回到了噩夢和兇案上。
梁茵比任何人都懂自己的弟弟,也聽過樑勳描述過兩個夢的內容,尤其是程隊私下裏和她透過氣,更加清楚弟弟面對的是什麼問題,於是開口問到,“你要不找老黃看看去?”
“他治不了我的病。”梁勳搖搖頭。他雖然不是什麼顱腦外科專家,卻也知道人腦是世界上最奇妙的東西,很多東西依然無法用科學進行解釋,更談不上治療。至少在夢境通靈這件事情上,他相信黃鐸是無能為力的。
這種事情確實有些匪夷所思,梁茵第一次從程隊口中聽說此事時,也是驚疑不定,半天沒說出話來。只是面對弟弟時,她不能放縱自己的情緒,而是保持鎮定地安慰他,“你就做了個夢,沒什麼了不起的。”
聽梁茵說得輕巧,梁勳顯然有些接受不了,再次顯露出神經質的表情,情緒也激動起來。“我夢見的和案子裡一模一樣,一模一樣!”
弟弟說話的樣子有點兒恐怖,梁茵卻不得不硬著頭皮繼續開導他,“那又怎麼樣?我也做惡夢。”
此時升船機開始執行,把巨大的水槽慢慢向上拉昇,巨大的齒輪發出噠噠的響聲,在半密閉的空間裡發出無窮無盡的回聲,就像困擾梁勳的夢魘,帶給人揮之不去的煩躁。
頭頂的天空也開始慢慢被拉進,就像梁勳腦海中慢慢浮起的各種回憶。但是這些回憶卻總是朦朦朧朧,彷彿被一層紗帳所遮掩,讓他無法窺探真相。
“你再給我講講,爸怎麼自殺的?我記得他站在田地邊上。你揹着我,不讓我睡……”這段記憶發生在梁勳摔到頭的那段時間,也是少年時期最模糊的一段記憶。
梁茵聞言轉過頭來,對著他露出甜美的微笑,“我把你背到醫院,遇見黃醫生。我沒錢,他還是救了你。後來他還收養咱倆。他雖然不是親的,但是比親的還好,你還要想那個人幹嘛?”
那個人……看來梁茵對於生父的恨意更甚於梁勳,甚至不願意給對方一個基本的稱謂。時至今日,梁勳依然能夠在姐姐的眼神中發現被隱藏得很深的一絲絲恐懼。
看著姐姐美麗的笑容,梁勳迷失其中,沒有繼續追問下去,更主要的是不願意去觸碰姐姐內心未知的傷痛。只是他的心裏依然對那段往昔充滿了疑問,甚至有一種直覺,他缺失的記憶與現在這起連環殺人案息息相關。如果他能找得回完整詳細的記憶,說不定案子就會迎刃而解。
似是看穿了弟弟的心思,不想讓他胡思亂想,梁茵補充道,“記得那些有什麼用?反正一切都好了……這水底下也埋著很多東西,他們不是被水淹沒,藏起來了,是不存在了。”
眼見姐姐不願意談那段往事,梁勳也不再強求。對他來說,姐姐的快樂比什麼都重要,其他的都得靠後。至於埋藏在記憶長河水底下的那些東西,他會另外想辦法將其打撈出來,使之重見天日,以解開心中的種種疑惑。
談話到此告一段落,兩人站在船尾處靜靜地望著遠方壯觀的峽谷,隨著升船機繼續上升,高空中壯觀的三峽大壩盡收眼底。
在大壩的陰影之下,如同梁茵所說,水底下埋著很多東西。而在她不曾遺忘的記憶裡,也埋藏了太多太多不願回首的往事。只是不說並不等於不想,受弟弟的影響,梁茵自己的思緒都不可抑制地回到了十五年前的那一天。
那時已是黃昏,夕陽把雲彩染成血的顏色。梁勳的額頭上也淌著血,而在梁茵的眼中,整個世界似乎都在淌著血。天空是紅色的,大地是紅色的,弟弟也是紅色的……
她揹着弟弟,赤腳走在山路上,高一腳低一腳。腳底板被石子兒扎破了,身後留下一長串血珠子,有自己的,也有弟弟的。不遠處田地邊,父親一邊哭一邊看著逐漸遠去的姐弟倆,眼神中充滿了絕望。
梁茵轉過頭憤怒地看了父親一眼,繼續艱難地前行。
這是她與父親的最後一眼。
梁勳迷迷糊糊的,梁茵一遍一遍對他說,“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