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鏖戰中土 下 5
天色的確是亮起來了,但森林中只有微光浮動。瑟蘭迪爾自擔架上醒來的時候大約是正午,他能模糊看見抬著擔架的近衛的背影——隊伍正照著他的旨意向北撤退。雖然醒了,無盡的疲憊依然纏著他,視野裡的一切都像處在蒼白的迷霧中,令他無法集中精神。自從與戒靈交手後,這種黑暗力量的影響便留在他的身上,尤其體力衰退時更加揮之不去。他感覺渾身發冷右體麻木,無法坐起或站立,雙手連握劍的力氣都沒有。他只好又閉眼歇息一刻,再睜開時忽然警覺身側陪伴著一個披著灰袍的人影。那精靈隨著擔架移動勻速前行,手中拿著自己常用的銀水壺。更令他驚訝的是——對方指間竟然佩戴著自己的權戒!瑟蘭迪爾再度用力閉了下眼睛,可那灰白的影子依然在側。他終於抬起眸光,視線向上追溯,精靈豐沛的銀髮讓他一瞬間眼睫戰慄。
風聲、水聲、戰馬長嘶——時光在電閃之間退回。掠過迷霧山的風攜著潮溼的大河氣息,他與歐瑞費爾在峭壁邊並肩而立,第一次目睹廣袤綠林的美麗。層層疊疊的林海在南風中起伏,彷彿沒有盡頭。河水掀翻白浪,永不止歇的奔流歌唱。忽然號角聲響,一隊騎兵擎著辛達的戰旗馳過逶迤山路——那是千年過去他也一刻不敢忘記的圖案!瑟蘭迪爾眼睫輕,顫,目中竟微微起了淚光。等心底的激盪過去,瑟蘭迪爾扭頭注視歐瑞費爾雕刻般嚴肅沉默的側臉。他的父親仍舊凝神眺望著東方,深邃的目光彷彿能看透千年時間的幕帳。“您對我失望了嗎,父親……”瑟蘭迪爾抬起右手按撫於心髒的位置,慢慢低下頭問,“您將辛達的榮耀,將綠林的子民託付給我,我卻只能眼睜睜看著您的森林被黑暗侵蝕、被敵人焚燬,看著您的子民被殺、城池崩壞。我竭盡了全力,可是……”“噓……”歐瑞費爾忽然輕聲禁止他說下去,微微揚起視線。
一匹白色戰馬在森林中急速狂奔,追上撤退的精靈部隊。聽聞馬蹄聲,費倫轉身迎上去。斥候見到他立刻勒韁從馬背上翻下來,滿面焦急的說:“費倫大人,敵人追上來了!大約有一千人,最快一小時後就會攆上我們!”“這麼快?”費倫深深皺眉。精靈隊伍傷兵太多、撤退速度太慢,而敵人的反應和腳程都比預計要快,纔不過半日居然逼近成這樣。“陛下呢?”斥候猶豫的望一眼左右,不敢確定精靈王的狀況。費倫下令讓隊伍停下來,又命斥候歇息等候,自己走向隊前。除了武器,幾乎所有裝備都在黑森山突圍時被拋棄了,僅有的幾匹戰馬都給了各方斥候。一副用樹枝臨時捆,綁成的擔架停在林路邊,費倫於擔架前半跪下來。
“陛下在發燒,從離開黑森山起就沒有清醒過。”同樣跪於旁側的一名近衛說,滿眼憂慮的打量精靈王的面色,那種發灰的蒼白叫他心生害怕,深恐自己的陛下會再度長睡不醒。不安的情緒瀰漫在隊伍之中,任誰也能感覺得到——現時的密林並沒有王子殿下可以依靠。費倫扭頭瞥他一眼,目光意外的鎮定。“陛下會醒過來。你們要做的是用盡全力護衛陛下的安全,任何時候都不能自己先亂了陣腳。”說著他解下自己的披風,細緻加蓋在精靈王的身上,希望能保持主人的身體暖和。瑟蘭迪爾的眉心蹙動了一下,但並沒有清醒的跡象。最後注視片刻,費倫微咬著牙關立起,走回隊伍當中——所有精靈都在等他帶來指令。費倫環視左右說:“敵人正在快速追趕上來,如果繼續猶豫下去,也許之前的犧牲將前功盡棄,我們整支隊伍都會再度陷入絕境。現在,我有一個引開敵人的計劃,有誰願意跟隨我?去,會死;留下,也許能活下來。”所有精靈頓時面面相覷。
瑟蘭迪爾依循父親的目光,發現原來是一隻帝王蝶正逆風飛來。藍色的目翅在風中扇動得有些凌亂,但彷彿有光芒在那之上流動。而另一個小小的身影也搖搖晃晃的自草叢裏撲過來,在被草根絆倒的剎那由歐瑞費爾一把摟進了懷裏。小精靈頓時發出咯咯的笑聲,歐瑞費爾一手抱起他,另一隻手輕輕伸向半空——那隻藍蝶便停歇在了歐瑞費爾的手指上,斑紋華美的目翅一翕一張。瑟蘭迪爾靜默的注視著這一幕,兩名精靈的眼中都閃動著純潔、冰寒的星光。“萊戈拉斯,你的母親呢?”歐瑞費爾柔聲問。小精靈接捧過藍蝶,又在爺爺的額頭親wen了一下才扭身指向遠處。“我們去找她吧,她該在吊鍋裡為你燒好午餐了。進過餐,我們還有很遠的路要趕。”“我們去哪兒?”小精靈偏過金色的小腦袋。“去中土最古老美麗的森林——我們精靈的家。”
瑟蘭迪爾心頭一顫,見歐瑞費爾抱著萊戈拉斯轉身,逐漸在逆光中走入能沒半體的野草叢。草葉柔韌,輕柔撫過精靈王的灰袍。眼看父親的身影就要消失於那蔥蘢綠色的深處,瑟蘭迪爾忍不住再度喚道:“父親!”歐瑞費爾停下腳步。“你錯了,我的兒子,”銀髮的精靈王面目平和的回首,“他們不再是我的子民,而是你的子民。你身,下是你的土地,用你的劍……守護你的森林。”
瑟蘭迪爾瞬間自迷境中脫離出來,緊緊按住身側被解下的安加赫爾。他喘,息著發現擔架不知何時停在了一棵大樹底下,頭頂所見是交錯伸展的虯枝與黑葉。見精靈王甦醒,守在擔架旁的近衛喜出望外。“陛下您感覺好點了嗎?想喝點水潤潤嗓子嗎?”近衛說著解下腰際的銀壺,為他旋開壺蓋。瑟蘭迪爾扭頭看向近衛手中的飲具——古老而熟悉的花紋歷歷在目。瑟蘭迪爾眸光閃動,呼吸卻慢慢平緩下來。他試著撐坐,伸手接過水壺啜飲。清甜的水流滋潤了他gan涸的喉嚨也安撫著他發悶作痛的xiong膛。等半壺水飲盡,瑟蘭迪爾留意到自己身上除了裹著斗篷還加蓋著一件披風。
“費倫呢?”瑟蘭迪爾用力擰一擰眉心問。身旁沒有立刻傳來回應,他垂下手,搭在支,起的一條腿上,眸光瞥向自己的近衛。與精靈王的視線接觸,精靈急忙收起愣怔的表情,可仍顯得極不自然。“費倫大人……正帶著隊伍準備出發。”“出發做什麼?”瑟蘭迪爾沒有忽略屬下躲閃的目光,立時肅然問。近衛不自主的低下頭才說:“留在後麵的斥候剛剛趕回報告,說至少有千名敵人正追蹤過來,眼看就要追上我們了。”“那費倫做了什麼部署?”“費倫大人……”精靈說著忽然哽住,抬起頭時神色憂傷。瑟蘭迪爾的目光頓時變得凌厲,推開近衛站立起來。
林間空地上,費倫挎劍面對一眾自願出列整裝待發的精靈。神色平靜的目視一回,他開口說:“你們都是我的兄弟,我很榮幸有你們與我同生共死。我們的目標是留下蹤跡把正在迫近的敵人引向歧途。引得越遠、拖得越久,陛下會越安全——就算豁出我們的性命也在所不辭!”“誰給你權力……帶著他們去送死?”忽然一個虛弱卻嚴厲的聲音自樹影下響起。所有精靈都低下頭,一動不敢動。瑟蘭迪爾走出暗影,面色鐵青。他掃視一遍眾人,走到他們之中。沉默在壓抑的空氣裡蔓延,費倫終於鼓足勇氣抬起頭,注視精靈王的側影,“陛下,斥候帶來訊息,敵人的數目之眾根本不是我們能應付的。援軍未到,我和這些屬下自願去引開敵人,好讓至少部分同胞,讓您能夠……”瑟蘭迪爾忽然轉身,反手甩在費倫的臉上,費倫被打得趔趄後退一步。所有精靈都驚呆了,連呼吸都不敢出聲。費倫恍惚一下露出滿臉羞愧,但立刻重新站好。瑟蘭迪爾仍怒目瞪視他:“憑你們幾十個能引出敵人多遠?誰給你權力做這種決定?……誰允許你現在就絕望?”聽到精靈王的話,原本神色黯然的傳令官頓時眸光閃動。瑟蘭迪爾微微喘,息一下,又視左右說:“你們先退下,我會有別的任務吩咐。”
等其他精靈都離開這片空地,瑟蘭迪爾依舊盯著默不作聲的費倫,直到自己忽然閉眼,身形搖晃一下。“陛下……”費倫喚一聲卻不敢上前。瑟蘭迪爾並不理睬他,揀最近的一塊亂石坐下,一面艱難的吸氣一面用力di住作痛的傷處。費倫垂下頭,默默解除自己的佩劍屈膝半跪。“這是做什麼?”自搖晃的髮絲間瑟蘭迪爾抬起一張缺少血色的面孔,瞥一眼地上的劍又看向自己的傳令官。“我僭越職權擅自做出愚蠢的決定,請陛下將我免職,責罰我。”費倫說。“請罰……你倒有自知之明。”瑟蘭迪爾冷語迴應。費倫仍埋著頭,並沒有發現精靈王的眼中已不見嚴厲之色。等胸,口的陣痛稍緩,瑟蘭迪爾回眸望向溪流的方位,露出思索的神情。“我沒有能力控制溪水了,但這兒已經到了鹿跳礁。往上游大約十里,在喧吵溪的一條支流上我建築了一道圍堰工事——那是你回到林山之前完工的。你現在帶領二十名精靈朝那兒急行軍,去把圍堰拆除掉。”
“您想利用它……”費倫抬頭,眸心一亮。“是的,你知道該怎麼做。”瑟蘭迪爾回答。然而費倫眼中的光芒一閃即逝,被遲疑的神情代替,“敵人就要追上來了,怎麼能讓您……”“你想讓我來急行軍嗎?”瑟蘭迪爾咳嗽一聲,挑眉斜睨自己的傳令官。“屬下不敢!”費倫急忙說。“你還有什麼不敢?”瑟蘭迪爾語氣不善,唇邊卻轉而浮起一絲笑意,只是顯得蒼白又虛弱。費倫沒有說話,面上表情依然猶豫掙扎。過一刻瑟蘭迪爾淡淡收起笑意,眸光沉斂下來,“有些事交給你我做才放心,費倫……如果將來輔佐萊戈拉斯,你要替我好好看著他。萊戈拉斯做事容易衝動,有親近的人提醒纔會……”“陛下!”費倫終於情急紅了眼,罕有的打斷精靈王的話,不過剛出聲便意識到不妥,眼神閃爍的低頭。“好,我不說了。”瑟蘭迪爾挑眉。“陛下,您真的不能再……”瑟蘭迪爾移開目光,重新笑著擺擺手,“快出發吧。再晚一點,恐怕你真的只能輔佐我兒子了。”
幽暗的叢,林裡,幾頭座狼行在隊首,後面跟著大隊的半獸人步兵。座狼鼻貼地面前進,捕捉著腐葉裡若有似無的氣息。精靈們體輕靈活,行軍留下的痕跡很少,只有嗅覺靈敏的座狼可以追蹤。半獸人部隊就這樣一直行到喧吵溪邊才停下來。座狼急躁的搖尾打轉,朝著對岸齜牙發出兇惡的低吼,顯然不甘心丟失了目標。半獸人首領胡洽漢策狼行到岸邊,他身材矮壯偏又脖子粗短,一雙精光畢現的小眼睛嵌在滿臉橫肉裡。與格里斯納克和夏拉格不同,他並非來自多爾戈多,而是來自更南方的褐地,之前襲擊護戒隊小船的正是這支部落。他們比自己中部和北部的同胞更矮小一些,但這並不代表兇殘的程度有所減弱。胡洽漢在岸邊觀望一回,舉起手中的長戈,一名半獸人立時爬上座狼和坐騎一道跳下了喧吵溪。
這段溪岸極為陡峭,兩邊都是溼滑的礁石,當中的水卻不深。片刻後座狼渡到了對岸,不過上岸時爪子在礁石上打滑了好幾次才攀上溪岸,搖頭擺尾甩掉身上的水珠。“溪流裡沒有魔法!”見狼騎成功上岸,半獸人們紛紛竊喜。深溪谷的慘敗讓所有半獸人都對傳說中精靈王的魔法心生恐懼。可就在這時,地底忽然傳來一陣震動,溪流表面漩起大大小小的渦洞,彷彿熱鍋燒開一般!岸邊的半獸人都驚得不由自主往後退縮。但數分鐘後這震動過去,一切又恢復了平靜——溪水汩汩南流,彷彿什麼也沒發生。“小地震而已,沒什麼可吃驚的,”胡洽漢再次舉起長戈,“渡過去,繼續追蹤!別像多爾戈多那幫蠢貨一樣丟人!”聽到首領下令,所有半獸人趕緊重新扛起刀斧盾牌。上百戰士一起躍下溪流,成排的浪花在他們靴尖飛濺。
就在首列士兵渡水到一半的時候,突然間嗖嗖的箭矢聲響,最先渡溪的狼騎連人帶狼栽倒進溪水裏!“精靈就在對岸!”有人大喊。前排的半獸人趕緊扛起盾牌di擋,未下河的則解下弓箭對射,但大部分箭矢都只射中森林邊緣的石塊和大樹,他們視野裡仍然不見精靈的影子。胡洽漢揮戈擋下一支減速飛向自己的箭矢,見尾部竟沒有翎羽,是支二度使用的殘箭。胡洽漢頓時發出沙啞冰冷的嘲笑:“讓他們射!精靈就快沒箭了!箭一停我們就上岸,把他們統統殺光!”
他才說完,精靈的箭雨果然消失,似乎是特意印證他的話。胡洽漢自己還沒反應過來,他的部下們已經都吼叫起來,加速向對岸攀爬。可當首批戰士好容易沿著溼滑的礁石登上溪岸,纖細的箭矢又飛撲而至且支支精準。咽喉中箭的半獸人和座狼滾下礁石,砸到不少後繼計程車兵,所有人又不得不退回到水裏。如此反覆幾次,胡洽漢氣紅了眼,親自驅狼跳下喧吵溪。座狼奔過溪chuang,他在狼背上高喊:“給我分散!爬上去,爬上去!”這一回,半獸人在首領的驅策下不敢退後,也不再集中於一處登岸。有一些涉水向下遊一點的位置,綿延百米的溪道里竟堆滿了半獸人。
終於,衝在前方的半獸人再次攀上了岸。可剛露頭,就有彎刀自荊棘叢裡揮出,如收割莊稼一般將他們的頭顱收走。無頭的血屍滾落回溪水裏,連兇殘成性的半獸人也驚得四面散開。“精靈埋伏在荊棘叢裡!”“精靈藏在樹上!”慌亂的喊聲此起彼伏,胡洽漢氣得瞪著一雙小眼睛說不出話。就在這時地底再度震動,跟著一陣轟隆的怒吼自上游傳來!半獸人驚恐止步,望向溪流盡處。突然,溪水自彎道處開始暴zhang,沿著溪道撞入如同千軍萬馬一般的大水!在這些半獸人眼中,浪feng上彷彿有白焰閃爍,所有身處溪流中,央的半獸人都瞬間被淹,消失在憤怒的浪潮中。那些尚未下水計程車兵慌亂退後,已經下水但靠近溪岸的則拼了命的朝岸上攀爬。可沿岸都是些毫無著力點的光滑礁石,許多半獸人爬到一半仍舊跌落回水裡,只略一浮沉便消失,溪谷裡空留下他們刺耳的尖叫聲。
胡洽漢的座狼倒是格外強悍,載著主人奮力躍回了東岸。胡洽漢渾身溼透,同樣受驚不小。等洪峰過去水流稍緩,他忽然聽對岸又傳來慘叫——大隊的精靈士兵不知何時陣列在了西岸之上,將之前所有爬上岸的半獸人殺得一個不留,荊棘叢裡浸透了黑血。胡洽漢雙目通紅的瞪視對岸,這時瑟蘭迪爾驅策戰馬穿過隊伍,行到岸邊朝矮小的胡洽漢微微偏了下頭,彷彿表示“還想渡水請隨意”。“給我弓箭!”胡洽漢一聲暴吼。駕下的半獸人趕緊將自己的武器奉給主人。胡洽漢奮力拉開彎弓射出一箭。但對岸金髮的精靈王只略牽動韁繩,馬匹退後一步,近衛們立刻持盾將箭擋下。胡洽漢又氣急敗壞的環視四周,見手下雖然損失過半,數目仍然超過對岸的精靈。於是他扔開弓箭舉起長戈,朝剩下的半獸人狂吼:“殺過去!把那些精靈撕碎!誰要割下精靈王的腦袋,我把酋長讓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