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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多瑞亞斯的回憶6

    離開埃洛斯谷口,瑟蘭迪爾又策馬狂奔了一段,直到望見緩丘間鱗次櫛比的樹皮屋頂才鬆一口氣。他迅速策馬闖進最近的精靈村莊,隨便找了戶人家停下來——這戶院門上懸著青蘿圖案的家族紋章。男主人聽見動靜推門而出,面對院子裡的不速之客嚇了一跳。歷經這一路,瑟蘭迪爾與寧斯洛斯都是一身塵泥血染甲衣。寧斯洛斯更是徹底昏迷過去,完全靠瑟蘭迪爾抱扶著纔不至於跌下馬來。

    “請為我找一名醫生,救救我的同伴!”瑟蘭迪爾在馬背上急切地朝對方懇求。

    精靈愣怔一下趕緊回頭,用南多語朝屋內說話。很快,一名有著淺棕色髮色、冰藍眼眸的小男孩聞聲跑出,與父親交談兩句後又一溜煙出了院子,看來是去請醫生了。瑟蘭迪爾長出口氣,這時屋主人過來幫忙,把昏迷的寧斯洛斯從馬背上接下來。

    “他傷得很重,我抱他進屋裏躺下。”好心的精靈用辛達語對瑟蘭迪爾說。

    瑟蘭迪爾點點頭,自己也翻身下馬。但落地的一刻他眼前一黑,如果不是馬兒扭頭用力撐了他一下,他大概會直接跌倒。喘口氣站穩,瑟蘭迪爾感激地拍拍坐騎的腦袋,之後咬一咬牙,挺直脊揹走進屋。這間住所溫暖而寬敞,地上鋪著厚厚的編織成藤蘿花紋的羊毛毯,桌櫃上到處陳設著精緻的銀器——看來絕不是普通農戶。瑟蘭迪爾四面打量,等收回視線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傷口滴下的血落在了身前地毯上,他趕忙按住脅下。

    “你也受傷了?”回到門廳的屋主人問。

    “我……受了一點輕傷,抱歉弄髒了您的毯子。”瑟蘭迪爾微微紅著臉說。

    “這沒關係,我想知道你們遭遇了什麼。能告訴我嗎?”屋主人說著走到桌邊,為他倒一杯熱飲料。香甜的味道頓時散入空氣裡,令瑟蘭迪爾精神一振。

    “如果您方便覲見奈恩維領主,請儘快稟告領主閣下,”瑟蘭迪爾已猜到對方是位南多貴族,因此照實說,“半獸人侵入了歐西瑞安的北方邊界,埃洛斯谷口變得不再安全。還有,藍山的矮人大軍正在入侵多瑞亞斯,貝特麗克斯保護環已經失效。”

    聽到“半獸人”這個詞屋主人已露出不安,等聽完更是滿臉驚愕,“你是庭葛王的使者?來向我們領主要求援兵?”

    瑟蘭迪爾稍稍低一低頭,然後說:“多瑞亞斯的確遭遇了危險,可我只是一名普通士兵,恐怕並沒有那樣的資格。不過我想,領主閣下會希望儘快瞭解目前的局勢,也會有自己的決斷。”

    這時屋主人已經完全恢復鎮定,同樣猜測著瑟蘭迪爾的身份。他正交談的精靈還很年輕,眼神清澈而誠懇,和重傷的同伴一樣穿著灰色粗布計程車兵制服、披掛軟甲。但與樸素的穿著、謙遜的舉止形成對比的,是舉手投足的優雅與一身無法掩飾的銳氣。主人沉默一刻後說:“我會去覲見領主。但現在,還是由我領你進去休息吧,我的妻子正在照顧你的同伴。”

    他話音剛落,院子裡傳來馬兒嘶鳴的聲音和另一匹馬的響應聲。瑟蘭迪爾轉過身,見一名提著藥箱的醫生正和剛剛見過的小精靈一道正從馬背上下來。

    “快請進,醫生!我家有位受了重傷的精靈需要你!”

    屋主人忙將醫生迎進內室,瑟蘭迪爾也跟著進去。內室的窗戶小一些,光線也差一些,但已經特意點著了足夠多的蠟燭方便醫生工作。爐火熊熊燃燒,把房間烤得很暖,可惜躺在綠色帳幔裡的寧斯洛斯臉上還是沒有一絲血色。醫生開啟藥箱取出各種器具,由守在床邊的女主人幫忙,很快為寧斯洛斯取出了體內的箭矢。等查清傷口的狀況,醫生充滿憐憫地說:“他被傷到要害了,而且矢尖上有毒。我救不了他,他已經到了彌留的時刻。”

    “真的沒辦法了嗎?”

    瑟蘭迪爾一直滿心焦慮地旁觀醫生工作,此刻不甘心地問。醫生的回答是遺憾地搖搖頭,無聲地嘆息。想到爲了救同伴梅博隆至今生死未卜,付出巨大的代價卻換來這樣的結果,瑟蘭迪爾頓時覺得側腰疼痛加劇,竟有些站立不住。他搖晃一下扣緊手邊的方桌,痛得無法直身。醫生轉頭看他,目光即刻落在他緊按傷口的那隻手上。

    “恐怕請領主閣下的御醫來,也會和我一樣對你的同伴束手無策。不過也許……”醫生說著走到瑟蘭迪爾身前,將他染滿黑血的手移開。檢查過那處嚴重撕裂的傷口,醫生抬起頭,眸光掃過精靈年輕俊秀的面孔、因忍痛而緊皺的眉和懷著重重心事低垂的眼睛,最後嘆口氣,帶點感慨地說:“也許我還來得及救你,你中了同樣的毒箭。”

    被醫生提醒,瑟蘭迪爾的眸光一剎閃動,兀地抬起視線。

    以為他在害怕,醫生安慰說:“還好矢頭早就被你自己拔出了,而且也沒有傷到內臟。現在保持絕對靜養的話,毒性可能會停止擴散。我沒有完全的把握,但會嘗試調一些草藥幫你壓制毒性。”

    瑟蘭迪爾直視著醫生,右手卻在背後反握了握布包。感覺到裡面寶鑽項鍊還在,剛剛困住他的迷茫無措似乎都消失了,精力又回到他的身體裡。他撒開桌角,重新走到寧斯洛斯的床前。注視同伴片刻,他轉身對屋主人說:“我能再求您一件事嗎?我現在得離開,想把同伴暫時留在這裏。之後我會盡快找人來接他,能請您在這段時間裏繼續照顧他嗎?”

    主人面露猶豫,“答應你沒問題,我們會好好照顧你的同伴。可你真的要離開嗎?”

    “對,我必須繼續趕路,”見對方答應瑟蘭迪爾不禁鬆口氣,接著又轉向醫生,“謝謝您幫助我們,我找人來接同伴的時候也會送出診費過來。”

    醫生的表情由錯愕變成微怒,“你會死的!要是繼續騎馬的話。”

    “我並非故意忤逆您,醫生,而是真的有理由必須要離開,”瑟蘭迪爾誠懇地看著醫生說,“我想請您不要放棄我的朋友。如果真的無法救他,至少照顧他到最後一刻。我和我的辛達族同胞都會對您無比感激。”

    醫生反覆打量眼前的精靈,面上的怒氣漸漸變成疑惑,又變成無奈,最後竟表示同意地點點頭——對方以和年紀不相稱的鎮定與思慮周全說服了他。“我會為你包紮,止住傷口出血,”醫生說,“但不久你就會明白,這樣做並沒有什麼用。”

    瑟蘭迪爾朝醫生感激地點點頭。

    這時屋主人再度開口:“看來你是有什麼非要親自去處理不可、無法託付他人的秘密。我當然沒有權力過問這些或者阻止你離開,但還是冒昧地想知道你和你同伴的名字。”

    “請不要說冒昧,您應當知道的。十分抱歉,給你和家人帶來這樣大的麻煩。”瑟蘭迪爾回答。

    一小時後,瑟蘭迪爾與仍然昏迷的寧斯洛斯最後告別,駕馬離開了大屋。站在屋簷下望著馬匹遠行的背影,小精靈握住父親的手用南多語問:“我們還會再見到他嗎?我覺得他像詩歌傳說裡的人物一樣勇敢。”

    “也許吧,”他的父親回答,“你可以先記下他的名字。如果他是那樣的精靈,絕不會默默無聞。”

    小精靈抬起頭,眨眨眼,“我已經記住了,父親。”

    從正午到傍晚,瑟蘭迪爾一直疾如星火地向南策馬疾馳。不曾計數的精靈村莊與村莊之間連綿的森林和農田都從他身側飛掠而去。駿馬跑得大汗淋漓,但沒有主人的命令,它不曾稍事停歇。等到暮色再度降臨,磅礴的流水聲在黑暗中傳播四野,阿督蘭特河終於近在眼前。綠島嘉蘭像一顆璀璨的寶石鑲嵌在七河之地。自從二十幾年前戈恩與塔尼斯移居到此,島上便營建起漂亮結實的尖頂建築、引水造出許多藍色的噴泉池,各種樹木花卉之間點綴著純白大理石的拱門與優雅的雕刻。所有人只能經由一道長橋進入小島,不過平日也並沒有誰來打擾島主人。

    坐在二樓的臥室窗邊,身著淺藍睡袍的塔尼斯正緩緩梳理自己披散的黑色長髮。她明亮的眼睛眺著遠處閃動粼粼波光的流水,唇邊輕唱著歌謠。夜色籠罩的阿督蘭特河顯露出和白日不一樣的溫柔面貌,許多事物都有這樣的兩面——如同那隻撫在她肩頭的粗大卻蘊含溫柔的手。塔尼斯回眸,朝自己剛剛洗浴完畢的丈夫現出笑容。

    “小傢伙們都睡著了嗎?”戈恩問。

    “埃盧瑞和埃盧林兩個在床上還打打鬧鬧,只有愛爾溫肯聽母親的話鑽進被窩——迪歐寵愛她勝過兩個兒子,不是沒有道理。”塔尼斯說著站起來,踮起腳尖親吻丈夫長滿鬍鬚的下巴。

    “但他們再淘氣,只要聽到祖母的歌聲就會乖乖閉上眼睛,不是嗎?”戈恩摟住妻子說,“世上再沒有任何事物比你的歌聲更美、更動人,我第一次聽到就再難忘懷。”

    兩人在窗前緊緊依偎在一起,儘管神諭已註定他們只能享有短短數十載生命,平靜幸福的生活仍讓他們感到滿足。在嘉蘭島的家園中,他們孕育誕下了庭葛的繼承人迪歐。又如一切普通的人類父母一樣,催促兒子早早娶妻,誕下孫子與孫女。在魔窟中的冒險與生離死別,真正已成為他們前世的遙遠記憶。過了一會兒,塔尼斯突然從戈恩的懷中直起身,目光閃爍地眺向窗外,她見到一點白色的影子於河對岸的小道上若隱若現。

    “有客人來到嘉蘭島了。”塔尼斯疑惑地說。成為凡人後,她身上繼承自邁雅母親的預知能力和強大的魔法都消失了,但目力仍然比她的丈夫更強。

    “我會親自去橋邊看看,你在這兒等我。”戈恩毫不懷疑妻子的話,立刻迴應說。

    塔尼斯取一件外套幫助獨臂的丈夫穿上,送丈夫走出房門時,眼中閃過莫名的擔憂與恐懼。“如果是我父親的使者,請他到大廳裡休息,我會跟著下樓。”

    “別擔心。”戈恩安慰妻子說,跟著吻了吻她的額頭。

    到達長橋邊,立刻有守衛的精靈向戈恩報告,他們也監視到和塔尼斯所見同樣的情況。戈恩於是一動不動立在橋頭,決心等待即將到達的客人。終於,輕而急的馬蹄聲打破水流單調的嘩嘩聲自河對岸傳來。一匹純白的駿馬如黑夜裏的魅影穿梭於河岸小徑,又猛地一轉馬頭風馳電掣般踏上長橋。戈恩沒有閃躲反而迎上去,直視著眼前的來客。駿馬在抵達橋頭前長嘶一聲剎住四蹄——大概世上沒有幾匹馬能做到這樣高速疾馳後乾淨利落又平穩地收步。戈恩驚訝地望著這匹寶駒,儘管它渾身熱汗,仍舊驕傲地昂首挺立,絲毫不見疲態。而接下來更令他驚訝的是,這匹驕傲的馬竟慢慢跪了下來,甩甩尾巴回頭打起響鼻。

    這時趴伏在馬背上的灰色影子才為戈恩所見。揹着弓的騎士搖搖晃晃艱難地直起腰,儘管馬兒已跪在地上,他滑下馬鞍的動作也顯得並不輕鬆,只捂著左脅往前走了幾步便跌倒在長橋上。後方的馬兒趕緊立起,鼻子湊過去磨搓輕搖自己的主人。“衛兵!”戈恩大喊一聲。幾名精靈士兵立刻朝橋頭而來,他自己也擎著火把快步上前。當看清火光照耀下對方微微發亮的金髮,他終於失聲喚出“瑟蘭迪爾”。

    年輕的精靈這時又靠著自己的力量爬起來,腰背佝僂、腳步蹣跚地繼續往前。戈恩懷疑對方的神智並不清醒。因為凌亂髮絲下的那雙藍眼睛不再像過去一樣澄澈靈活,目光只是恍恍惚惚掃過自己,彷彿並不認得眼前的人類是誰,僅僅憑著一股驚人強大的意志朝早已懷在心中的目標走去。戈恩放棄了攙扶精靈的打算,隨著他轉過身,目送他走向橋頭。塔尼斯站在那裏,面色雪白地接受自己曾經的侍衛覲見。在瑟蘭迪爾屈膝下跪之前,她忽然邁出一步緊緊擁抱了他。

    那一晚,瑟蘭迪爾再也沒有清醒過,戈恩令自己的醫官務必搶救瀕死的精靈。從瑟蘭迪爾身背的包袱裡,他和塔尼斯發現了一封由歐瑞費爾書寫的簡信,從而瞭解到多瑞亞斯遭遇的變故。當他們看到精靈寶鑽被鑲嵌在一條美輪美奐的項鍊之上,又聯想起這竟是一切災禍的起因,都無比震驚和悲痛。當夜,戈恩下令集合軍隊,晨光未明,便與兒子迪歐一道率軍離開嘉蘭島。到埃洛斯附近他們與奈恩維派出的支援匯合了。令戈恩意外的是,率領綠精靈部隊的將領竟然是梅博隆。這之後,聯合大軍轉向西北,全速進發多瑞亞斯。

    可惜,他們還是趕到得晚了一點,明霓國斯在前一天日暮時分已經被矮人攻破。雖然大部分百姓撤離了,千窟石殿裡還是發生了兩族之間有史以來最慘烈的一次大戰,許多精靈與矮人都命喪其中。庭葛王的寶藏最終被搜刮洗劫一空,矮人們凱旋了,可人數也大大減少。當他們揹着沉重的財寶從山脈上下來的時候,阿斯卡河的渡口突然到處響起精靈的號角!一瞬間,箭矢從四面八方對準他們飛來,許多矮人在這第一撥襲擊裡已經喪命。而即使渡過了河流,等待他們的也是精靈戰士的刀劍與長槍。

    戈恩親手殺了諾格羅德城的王。當戰事結束,所有多瑞亞斯的財寶全部沉入了阿斯卡河河底,從那時候開始河的名字就改了,變成拉斯羅瑞爾——“金色的河床”。這實在是遠古發生的諸多事件裡,最令人遺憾又悲傷的一件。這件慘劇永遠烙印在雙方族人的心裏,無法抹去。多瑞亞斯從此受到重創,但庭葛的繼承人,塔尼斯與戈恩之子,英俊漂亮的王子迪歐率領軍隊歸來了——這個被籠罩在沉沉暮氣中的王國迎來了它最後的一點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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