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陽損命難違(上)
還有十二莊。
不過十二山莊的情況又有差別,他們既是門派,又是武道家族,族中秘術只有血脈相連的親族才能修習——也只有血親族系才能發揮其血脈道法的優勢,其研習條件對身體的成長要求苛刻,飲食、鍛鍊,甚至是休息時間都有嚴格規定,一直被江湖中的某些人戲稱為“監獄式養成法”。所以平時代表他們在江湖走動的大多是成名已久的中年武者,年輕一輩的嫡系成員,在成年前甚至可能根本沒出過山莊大門一步。
所以今天來的盡是些年輕稚嫩的生面孔,有的甚至連那帶隊人都聲名不顯——但至少是歸一境的大能修者,龍行虎步,顧盼之間強者氣勢油然而生,比起六派不逞多讓。他們之中的年輕人朝氣蓬勃,東張西望,滿眼都是好奇,且隱有躍躍欲試之意,想來是憋過了自己大半個成長期的苦悶修行,讓他們很想了解外面的世界,以及,外面世界裏的所謂天才驕子們,和他們相比究竟如何。
只是,鹿君澤還沒到。
雖然那人有給他打過預防針,說鹿君澤可能不會參加試劍會,不過他還是認為無心散人會到場。
畢竟,是武人啊。
武人們不管在其他地方心思究竟有多複雜,在武道真途上,卻始終會保持一顆赤子之心。
然而這是一種很片面的觀點。他的想法就結果而言得到了同一的結論,但理由卻是完全不同的。他接觸過的武人裡,能記得名字的都是各家精英,心氣廣遠,然而並不是所有武人,都有這種心氣。
比如鹿君澤。
……
鹿君澤纔不是武人。
他只是個揮舞著暴力的復仇者——至少鹿君澤本人是這麼想的。
他和追求自身純粹強大的武人有著根本性的區別——那就是他唾棄強大本身,甚至在某些時候會抗拒變得更強。
當然,沒有人會一開始就這樣的。習武、修道,然後變強,對於任何武者來說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有誰會不願意呢?除非他曾為強大所累。
而鹿君澤,和那類已經強到厭倦追求的人又是不同的,他是並不夠強大,卻依然不想變強的武人——因為他從頭到尾都是被逼迫著成為強者的。
被命運逼迫著去接受自己不想做出的選擇,對任何人而言都是痛苦的。
十年前的那天晚上是這樣,而未來……倘若有未來的話,也是如此。他為天賦所累,所以當蒙紹毅在自己耳邊嘰嘰喳喳,極力讚歎自己的才能,表現出對自己的極上天賦的羨慕嫉妒時,他只感覺煩躁。
這段山路有點長啊……纔不過到半山腰,鹿君澤的忍耐力終於到了極限。
“蒙師兄!”他極力讓自己儘量不去爆粗口,嘆道:“極上天賦……沒你想象中這麼好。”
蒙師兄一愣,嘴角勾起一絲半似嘲諷的笑意,道:“我知道啊。”
他說他知道啊……說的就好像真知道一樣。
因為他沒有,所以想要而已。
並且沒有承擔那份痛苦的覺悟——鹿君澤如是想。
旋即蒙紹毅一手不由自主地把住劍柄,唏噓道:“你在六歲以前,過的很痛苦吧。”
沒錯……
無心散人的人生初期,對所有人來說都不是個秘密。事實上,他生活的一點一滴,幾乎都處在所有武林人士的關注下。
一名活著的天生極上天賦持有者。
他的人生軌跡,對於力圖振興的武道家族來說,有著比起強大傳承更加重要的意義——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例子,作為漫漫真道求索的里程碑。
他活下來了。
蒙紹毅有些感慨,道:“但不管怎樣,你活下來了。這就意味著過去的苦痛都是值得的,不是嗎?”
活下來嗎?
鹿君澤沉默了數息,旋即歪頭,眉宇間布上了一層陰雲:“活下來了?你是這樣想的?”
蒙紹毅一愣,彷彿被他的陰沉嚇到了,然後似有猶疑,是否是自己的說法語氣太過平淡,讓他感到不快了?
任何人都會覺得沒有經歷過相同痛苦的人不理解自己的痛苦,蒙紹毅很清楚這一點。
但蒙紹毅還是有些不理解他話語間的含義。不是活下來了……那還是怎樣?
他不是就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嗎?
這也是當然的,蒙紹毅度過幼兒的危險期後,深居簡出,而一但出現在江湖上,人們的視線就會被那一筆筆添上的功績所吸引,而不再去關注這個人本身。
彷彿那些標籤纔是本體一樣。
沒人知道,他已經沒有未來了。
鹿君澤很苦悶,但也無可奈何。在別人眼裏,至少就這個年齡而言,他已經達到了人生巔峰,而對於他自己而言,這就是結尾前最後的賓語。
他目光閃爍,終於輕輕閉上雙眼,微微抬頭,接著問道:“蒙師兄,你有嘗試過一邊數著自己還有多少天可以活,一邊發奮努力地去控制著自己本身,只求多苟活幾個時辰的感覺嗎?”
蒙紹毅詫異道:“怎講?”
話題……似乎變得很嚴重?
鹿君澤想了想,這也沒什麼保密的必要,反正等千葉宮覆滅後,一切自會以事實見分曉的,於是道:“我不是活著,”
“只是還沒死而已。”
蒙紹毅想了想,以為自己明白了他說的話,於是拍了拍鹿君澤的肩膀,安慰道:“別太自責。”
“天災人禍,哪有人能盡數想到防備到?而你也即將為他們報仇了,不是嗎?”
他理解錯了。
他以為,鹿君澤只是在為當年之事感到愧疚和悔恨。
他明明可以更早地回來,他明明可以讓他們活下去。可他到的時候,一切都晚了。
然而這依舊不是重點.
鹿君澤再度嘆了口氣,陰沉道:“別再裝出一副你很懂的樣子了。”
“看著來氣。”
蒙紹毅頓時臉色有些不好看了。這人,怎麼說翻臉就翻臉。
鹿君澤根本不管他的想法,他看著四周人流稀拉,於是乾脆往蒙紹毅一邊又跨了一步,兩人的肩膀都用力地撞在一起。可蒙紹毅剛要閃避,就聽見鹿君澤壓低聲音道:“蒙紹毅,這也沒什麼好隱瞞的,我就實話告訴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