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撲。

    確確實實地撲，像一張網，密密麻麻。謝衡不合時宜地想到了柳涵璟之前提到過的一種南詔的毒蛛，此刻他覺得自己化身爲了那隻蜘蛛，佈下天羅地網，只為網住他的獵物。

    而謝奕殊，他正與隨從說著話，眼角的餘光瞥到一道身影從天而降，朝著他的方向墜落的，他想也沒想，就試圖伸出手接住，只當是哪個小孩不甚從樓上跌落。

    但當他抬頭看去，那道身影離自己已是極近，他才發現眼前這道藍色的身影，並不是一個孩童，反倒是一個成年男子，身量與自己相差不遠，他雖驚訝，卻仍舊沒有想過要避開。只是在思量著，他身下的那匹馬，是否能承受住他們兩個成年男子的體重，或者他是否需要借力騰空躍起來抵消這份衝擊。

    耳邊傳來自己的隨從的驚呼聲和路人的尖叫聲，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謝衡到底還是出手了，借力在馬背上重重擊了一掌，自己則高高躍起半個身子，那馬兒吃痛，立即往前奔去。他的雙手終於碰到到了那個墜樓的男子，與此同時兩道身影迅速落地。但出乎意料，這體重比他想象地要輕了許多，似乎並不是是毫無防備地墜落，所以他並不需要承擔過多的力度。

    他正這樣想著，那人卻緊緊地抱住了他，彷彿用盡了全力似的，讓謝奕殊感覺有些怪異。他只當這人是在後怕，伸手在這人背上拍了拍：“不要緊，你平安無事了。”

    然後他看到自己的隨從驚訝地看著他：“少主，他...他...”

    “怎麼了？”謝奕殊雖然被對方緊緊抱著，卻仍可以出聲問話。

    隨從朝著他指了指，顯然是有話要說，卻支支吾吾地不知在說些什麼。謝奕殊卻也沒有多加理會，又拍了拍這個將他緊緊抱住的男子，道：“好了，快放開我吧。”

    結果，那個人不僅沒有放開他，反倒還得寸進尺的將頭埋到了他的頸間。這回，連一向好脾氣的謝奕殊也沒法忍了，他伸手就想用力將這人推開，卻聽那人在他耳邊低低地說了句：師父。聲音中不知是委屈還是怨念。

    謝奕殊伸出的手就這麼停住了。這聲師父他多熟悉，聽了十幾年了，那個小屁孩一直這麼叫他師父師父的，從小叫到大。他都有些懷疑，是不是自己許久未見到謝衡，出現了幻聽。聲音中帶著疑惑道：“阿衡？”

    謝奕殊確實有些不太相信，這纔剛到盛京，就能碰到阿衡不成？這也未免太巧合了點。而且，上一回分開的時候，阿衡可還沒有他高呢，但眼前這人，雖然只是抱著他，謝奕殊仍能感覺出對方個頭並不比他矮。

    “嗯。”那人悶悶的應了一聲。

    “真的是你？”謝奕殊驚喜地說道，這才注意到那幾個隨從驚訝地合不攏嘴的表情，他們的目光分明看著的一直不是他，而就是這個緊緊抱著他的人。

    “師父。”他又喚了一聲。

    這回，謝奕殊都忍不住要笑了，簡直像個小孩子，活脫脫似受了什麼委屈。

    “好了，好了，大庭廣眾的，快放開我吧。”謝奕殊從驚訝到驚喜，也不過是一會會的事，現在注意到路人好奇打量的目光，頓時覺得有些不合適。

    與此同時，樓上還傳來了一道頗為熟悉的喊聲：“衡兒，你沒事吧？”

    從那視窗探出半個身，朝著樓下問話的人，正是柳涵璟無疑。他原先正發著呆呢，就見謝衡突然像中了邪似的，一縱身就這麼從視窗跳了下去，他都沒法形容，他當時究竟有多麼震驚，導致他甚至有片刻的呆愣。反應過來後，他很快站起身子，走了兩步，朝樓下望了望。他沒有武功，自然沒法跳下去，從桃花居三樓的窗戶看下去，就看到謝衡當街緊緊抱住一人，這一幕又讓柳涵璟目瞪口呆。

    等再次回過神來，見謝衡平安無事，這才大聲問了句，但他的喊聲並沒有得到迴應。

    謝衡這才放開了謝奕殊，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似的，低著頭站在謝奕殊面前。謝奕殊這纔有機會瞧瞧眼前站著的少年，果然正是他的徒兒。

    謝衡長高了許多，甚至現在都比他高了，不過短短几個月的光景，謝奕殊感嘆著，到底是年輕。但那模樣還是他熟悉的，薄薄的嘴唇緊緊抿成一道線，高挺的鼻樑勾勒出少年愈發堅毅的輪廓。謝奕殊不由想到，許多年前他帶著阿衡第一次離開三仙島的時候，曾遇到過一個算命先生，直言謝衡命格不凡，榮華富貴已天定，正笏垂紳拜紫宸。

    彼時，謝奕殊自然不相信，那算命先生瘋瘋癲癲，實在很難讓人信服。而直到遇到王梓沭，他這才相信，也許有些事真的是命中註定的，他的阿衡確實命格極貴，也許就是大寧未來的一國之君呢。

    想到這裏，他不由朝著他笑了笑，如同這些年以來，一直做的，他伸手想要摸一摸少年的頭。但手剛接觸到他的頭髮，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猛然收回了手。

    他收回手，將手放到嘴邊，虛虛攏成一個拳頭，尷尬地咳了一聲：“阿衡長大了呢。”

    謝衡眼裏的失落一閃而過，卻故作平靜的問道：“師父，怎麼突然來了盛京，在信裡也沒提前說一聲，不然徒兒也好提前接你。”

    謝奕殊語氣輕快道：“島上事務都交給二弟處理了，這段時間，二弟也基本適應了。我這不就過來了嗎，阿衡在盛京可不容易呢，本想給你個驚喜的，沒想到在這裏就遇到你了，這驚喜差點就變成驚嚇了。”

    許是許久沒有見面，謝奕殊這回也是十分放鬆，說話的時候，語氣和神情都少了平日的嚴肅，一下子都讓謝衡有些不習慣。

    在謝衡少時的記憶裡，謝奕殊是什麼模樣的，他都有些記不太清楚了，大概是一個挺愛笑的少年吧，畢竟那會謝衡自己還太小了，腦海中回憶起來，只有些許零散的畫面。等他長大些，看著謝奕殊的一舉一動，他從沒有見過這人臉紅脖子粗的朝人發過脾氣，似乎一直是風度翩翩的君子模樣，一副老成持重的穩重姿態。

    謝奕殊作為三仙島的少主，平日態度溫和，待人有禮，年紀雖輕，卻頗受人尊敬。謝衡覺得這樣也挺好，但偶爾卻也想看到他師父的另一面，拋開三仙島少主這個身份，活得更加恣意灑脫一點。

    眼前對著他說話的謝奕殊，竟讓他產生了這樣的感覺，雖然表現得並不算多麼誇張，但這小小的變化，立即也讓謝衡捕捉到了。

    謝衡搖了搖頭，道:“是驚喜，師父的出現，對徒兒來說，永遠都只會是驚喜。”謝謝你，放下三仙島的事務，提前那麼長時間，就來盛京陪我。

    本以為再見要等到中秋，本以為思念的情緒仍要發酵許久，卻沒料到，意外的喜悅來得這樣快，這樣突然。

    這樣想著，重逢的喜悅瞬間就淹沒了其他的情緒，謝衡眼裏的笑意越來越濃。

    謝奕殊自然注意到了，卻並未接過謝衡的話題，反倒逃避似得，回頭朝著自己的隨從道：

    “怪不得你們幾個，剛纔的表情那麼誇張。現在還愣著幹嘛，快來見過阿衡。”

    那幾人早就下了馬，聽到謝奕殊打趣的話，這才嘻嘻哈哈地走上前來：“少主，我們這不也是驚訝嘛，在這裏就看到謝小爺，我們也沒想到啊，一開始還以為是看到了長得相似的人呢，心裏還犯著嘀咕呢。”

    這幾個隨從和謝衡相當熟悉，年紀也比謝衡大不了多少，平時就沒大沒小慣了。謝衡在三仙島時，也從不當自己是主子，平日就直接以各自的名字相稱。

    謝衡點了點頭，出聲道：“風眠，楚懷，歲華，奉賀。”

    謝衡叫得正是這幾個隨從的名字，有些文雅，實在不太像侍從該有的名字。偏偏這幾人的名字，還恰好是謝衡給他們取的。

    那會謝衡自己也還小。謝奕殊某趟出遠門，回來後笑眯眯走進書房，帶著幾個半大的孩子，對謝衡道：“阿衡，我這趟去金陵，買了幾個孩子回來。”

    謝衡當即產生了一些危機意識，心想師父好好的，為什麼要買孩子回來，孩童心性，最怕屬於自己的那份關心，被旁人奪去。

    “這幾個孩子無家可歸，小小年紀，都要被賣到大戶人家做苦力。我瞧著他們挺可憐的，模樣看起來也算乾淨，便買了回來，以後也可以照顧你、保護你不是？”或許是瞧出了謝衡有些不高興，謝奕殊耐心地解釋著。

    謝衡確實不想有旁人來分享謝奕殊的關心，但他更擔心，如果自己強烈反對，會不會惹謝奕殊不快，畢竟人都已經買回來了，再反對也無濟於事。

    最後，那幾個半大的孩子就這麼留在了三仙島，卻並未成為謝衡的保鏢，反倒漸漸變成了謝奕殊的跟班隨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