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在乎則傷
鍾邈沉吟片刻,這才緩緩開口:“是一種我不曾見過的毒,潛伏在宮主體內許多年了,今日若不是這天子醉,怕是更難察覺出他中了毒。我想宮主自己應該是感覺到異樣了,纔會去醫館的,但普通的大夫絕對診斷不出他這是中毒了。”
柳涵璟立即注意到其中的關鍵部分:“你的意思是,這毒,他已經中了許多年了?”
“沒錯,但是此前一直蟄伏體內,平安無事,這半年來,他應當是發作了幾次。而且此毒極其狡猾,不發作的時候,幾乎完全沒有蹤跡,若不是這酒,它根本不會現行。”
“那這毒,究竟是什麼毒?”聽鍾邈將此毒說得猶如個調皮的頑童,讓他不由得想起那惡毒至極的殘月落影,謝衡在一旁,忍不住開口問道。
鍾邈搖了搖頭:“我也不曾見過這種毒,因為他既不在血脈中,也不在骨肉中,而是藏在...心裏。”
“藏在心裏,你的意思是說,這毒入心?”柳涵璟聞言大驚。
“覺得不可思議是吧,確實我也沒有想到,此毒一直寄宿在中毒者的心臟中,只是不知道,是什麼觸發了它,讓它活躍了。”鍾邈說到這裏,也是一臉的鬱悶之色,竟然遇到了一種他都聞所未聞的毒藥,這讓他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他總不可能把宮主當作阿貓阿狗的隨便去試驗。
“心者,五臟六腑之大主也,精神之所舍也。這麼說,這毒發作,會不會與情緒有關。”柳涵璟飽讀詩書,醫書同樣有所涉獵,突然想到了這個可能性。
鍾邈驚喜地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還是小侯爺你聰明,極有可能是因情志所引發的,觸及以心。”只是他說完,很快又有些失落:“但即使知道原因,卻也沒辦法給宮主解毒,這種毒,我也不曾瞭解過。”
難得見鍾邈對毒藥,束手無策,柳涵璟雖心下焦急,面上卻是不顯,安撫道:“等子淵醒過來,再問問他,也許能找出中毒的原因呢,那你說不定就可以找到源頭了。”
“對,說得是,我要打起精神來纔是,即使不能解毒,也要讓宮主少發病纔是。”鍾邈拍了拍自己的臉頰,以示振作。
說到這裏,柳涵璟又有些疑惑:“昭吟,他醉的這麼厲害,和這毒是不是有些關係?”
“還不好說,可能這毒藥和酒精確實相輔相成,也可能...”鍾邈說到這裏,摸了摸自己的頭,“也可能,我們宮主的酒量就是這麼差。”
“以後不能再讓他喝酒了。”柳涵璟嘆道。
“那今晚,楚哥哥就睡在這兒了嗎?”謝衡問得倒是比較實際。
“這椅子到底有些硬,還是讓他睡到屋裏去吧。”柳涵璟看了看書房四處的佈置,墨韻軒平日沒人,所以此處顯得極其冷清,連個炭火暖爐都沒有,醉酒的人本就容易寒溼入體,楚硯行雖然武功高,但到底也只是個普通人罷了,也會生病中毒。
“剛剛那碗藥汁裡,我放了不少安神的藥,現在隨便怎麼折騰宮主,他一時半會也是不會醒的。”鍾邈這話,也很是合時宜。
“好,我把他揹回房裏去吧。”柳涵璟覺得,只有他的身量能勉強支撐起楚硯行。
謝衡替柳涵璟開啟了門,鍾邈則協助柳涵璟,將毫無意識的楚硯行搬到了小侯爺的背上,楚硯行本就長得高大,這樣一來,大半個身體雖依靠在柳涵璟的肩背上,但腳還是沒能離地。半拖半背的,終於把楚硯行安置在了他的床榻上。
楚硯行在這裏也住了一個多月了,但此處完全看不出半點他生活過的痕跡,壁櫥都是空空如也,床頭的案几上,連本都書沒有。
也不知道,這人平日是如何打發時間的,更不知道,他天天換洗的衣服又是從哪裏變出來的?柳涵璟心想,楚硯行應該是帶了暗衛的,而絕不是他一人孤身離開崑崙虛的。只是這些秘密,他也不想探聽太多。別人不說,他便不問。但事情若是關乎安危,就另當別論了。明日,他定要問問清楚,楚硯行究竟是怎麼中毒的。
打更聲從屋外寂靜的街道傳來,提醒著屋內幾日,時辰已經不早了。
“衡兒,昭吟,你們快去休息吧,這事明日再說吧。”
“嗯,我要好好翻翻古籍,研究如何給宮主解毒。”鍾邈伸了個懶腰,瞧著楚硯行暫時沒事,也打算回房休息了。左右這事也急不得,還需要好好搞明白中的究竟是什麼毒。
“快去吧。”柳涵璟笑道。
謝衡還留在原地,“那你呢?”
“我過會就去睡,反正就在隔壁,你不用擔心。”柳涵璟微笑地迴應謝衡,他發現,自己對謝衡,他一直有很好的耐心。而且他對謝衡的印象,也改觀了不少。他只是不善言辭,實則是個麵冷心熱的孩子,謝奕殊把他教導的很好。
“好,有事叫我們便是。”謝衡說完,和鍾邈一前一後離開了楚硯行的屋子。
墨韻軒所在的院子,並沒有下人,一來是因為前幾年,柳涵璟很少留在侯府,二來,則是如今屋簷下住了來路各異的四人,有下人在一旁伺候著,反倒不自在。柳涵璟如今也很習慣,小事親力親為。是以,侍女們最早也要到明日早膳時,纔會過來。
柳涵璟就這麼坐在床榻上,窗外一片黑暗,不知何時,蠟燭也燃盡了最後一絲光芒,屋內一片黑暗,只有楚硯行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時間似乎又回到幾年前,他們共處一室,也是在這樣幽暗的屋子裏,聽著陌生的呼吸聲,兩個少年相安無事的睡過去,那是命運最初的轉折。
柳涵璟覺得自己有些糊塗,上一世,錯把壞人當好人。這一世,錯把好人當壞人,楚硯行他,實際上也是個不錯的人。只是,人總是更容易盲目地相信自己的直覺,而浮於表象的演出,並不能真正區分好與壞。
他這樣想著,漸漸覺得眼皮有些沉重,理智告訴他,他應該立即回房睡覺。但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心,侵蝕了他的五臟六腑,他的眼皮沉沉地闔上了,意識也逐漸遠去。
楚硯行醒過來的時候,只覺得頭痛欲裂,四肢也有些僵硬,從沒有這麼疲倦過,他不知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麼。
他記得他和柳涵璟去了蒔袖樓,然後見到了一個舉止輕挑、言行放浪的小倌,但柳涵璟似乎很欣賞他。
他一口接一口地喝著天子醉,據說這是盛京城最美的酒之一,可他覺得不過如此,瓊漿玉露又如何,也許還不及那人親手給自己沏上的一壺清茶。
他覺得他不應該再繼續想了,心口那股隱隱作痛的熟悉感又涌了上來,僅有的幾次發作,讓他很清楚,那股疼痛會傳遞到四肢百骸,他必須立刻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他看著那個叫菡萏的小倌,一臉的玩世不恭,說得話刻薄而無禮。若不是因為柳涵璟在,他真是一刻也不想多呆。
他不喜歡蒔袖樓,更不喜歡看到,柳涵璟和蒔袖樓那個老鴇,一副熟稔的姿態。他對此越是熟悉放鬆,他就越是心情不佳。打住打住,他不能再想下去了。
天子醉入口清甜,這酒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他看著眼前談笑風生的兩人,不自覺地說出了些不太中聽的話,脫口而出不經大腦。
頭漸漸開始變得有些沉重,彷彿被禁錮似的,他的行為逐漸趨於本能,身體先於大腦做出反應。他記得,他好像拉著柳涵璟走出了蒔袖樓的大門,心裏只有一個想法,快些回府。回去就好了,不用再看到這些他不喜歡的事情了。
之後的一切,他感覺自己似乎陷入了一個夢境,夢裏的他會走路會喝藥,唯獨少了意識。他的眼前晃過柳涵璟、鍾邈和謝衡的臉,看著他們一開一合的嘴角,他知道他們在說話,可他不明白,為何自己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
他想,他的身體一定是出現了問題,只是盛京城的大夫,甚至都說不出他這是怎麼了。也許,他必須要求助鍾邈,可是,若是他問,為何會發作,他該怎麼說?他雖不是大夫,卻能隱隱約約感覺到,他因著柳涵璟而生的那絲起伏的微小情緒,會被無限放大,從心臟深處傳來一陣陣蝕骨的疼痛。
緣何故?他說不出來,隱隱覺得,這事情有些脫離了他的掌控範圍。
他躺在床上,懶洋洋的,有些大病初癒的無力感,直到感覺到周遭傳來一絲不尋常的氣息,他猛然從床上坐了起來。
床榻邊,只見一個身子正伏在被褥上,那輕輕起伏的呼吸聲夾雜著摩擦被褥、發出的細微聲響,不是柳涵璟,又是誰?
此刻他似正陷入一場好夢中,身上還穿著昨日的白袍,頭髮也有些凌亂,鬆散地披在臉頰上,對楚硯行的猛然起身,也絲毫沒有反應。
楚硯行的腦中,迅速整理著前因後果,只是昨夜那斷了層的記憶,讓他陷入了短暫的思考。
他放輕了動作,起身離開了床榻。皺眉看著柳涵璟以不太舒適的姿勢半趴在床榻上,又躡手躡腳地將人橫抱起,放進了自己的被窩裏。
被褥上還殘留著楚硯行的體溫,那人似覺察到暖意,側過了身,繼續熟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