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田村很窮。

    窮的大多數人家連豆油燈都用不起，只能用魚油做燈，魚油很明顯不是一種很可靠的燃料，只有微微點點，彷彿是螢火蟲飛舞般的小光亮。

    光明，是這個小村子衡量富有與否的最大標準。

    族老家的豆油燈，明明也只不過是微微的光，在村民眼裏，卻如同一團燃燒的火炬。

    只不過，豆油燈跟眼前的光明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

    孫志眼前的宅子中，燈火通明，甚至院子裡都點著碩大的三根蠟燭。

    蠟燭。

    孫志只見過一次，在少時去州府大城，恰遇十五日燈火節，他見過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姐提著一隻蠟燭燈籠緩緩走來。

    光明大作，恍如白晝。

    他看著滿園的光明，竟然呆住了，伸出去敲門的手猶豫了半響，僵在了空中。

    敲也不是，不敲也不是。

    他也曾對這大宅中的老人冷嘲熱諷過。

    他也曾對著那渾圓的臀部垂涎三尺過。

    過去的時候，那女人已經到了最底層，只能靠出賣自己的一切換來勉強的生機。所以他可以隨意嘲諷、垂涎，甚至……

    但現在。

    輕輕摸著院子嶄新的木門，絲絲毛茬正拉著他粗糙的面板，那輕微的刺痛感卻讓他逐漸平靜下來。

    “王家大娘子！”他雖然不識字，卻知道如何稱呼。他站在門口，努力的讓自己兩隻腳尖併攏，讓自己看起來更恭敬一些。

    “王家大娘子！”

    他叫了兩三聲，卻無人應答。

    孫志有些焦急，他知道這宅邸院子太大，自己的聲音房內之人可能聽不見。門虛掩著，若是能推門進去，在門口叫一聲，定然能叫出人來。

    鄉下人本來沒有多少講究，家家戶戶的院子白天都不關門。只是孫志此時卻不敢造次，他的手哆哆嗦嗦的搭在門上，就是不敢躍雷池一步。

    “王家娘子，王家娘子！”他的聲音漸漸哽咽起來，想想家中的老妻，想想自己的兒子，想想……

    “吱呀。”

    門開了。

    一箇中年女人走了出來。

    看著燭光下，那陌生又熟悉的面孔，孫志的話語全都卡在了嗓子眼，結結巴巴的說道：“救命啊，救命啊！”

    他使勁想要推開門，門卻被王蘇氏頂住了：“寡婦門前是非多，有什麼事情就說罷。”

    王蘇氏的語氣淡淡的，沒有多少波瀾，救命兩個字好像絲毫沒有干擾到她。

    “我……”孫志並不以為怪，自己家裏這些年的作為，也就配的上這態度，當年吃絕戶的時候，他可是拿了不少。他一咬牙，噗通一下跪倒在了地上：

    “還請王家娘子救我一救。”

    說著他搗蒜似的瘋狂叩頭，血流滿面。

    王蘇氏的語氣終於有了一絲動搖，只是她還是在門內：“有何事，不用這樣，你說吧！不過我一個老婦人，也幫不上你什麼忙啊！”

    孫志眼見王蘇氏語氣鬆動，立刻爬了起來，倒豆子一樣將他身上經歷的事情說了一遍。

    他痛哭流涕，一邊說著母夜叉的可憐，一邊懺悔著自己過去的錯誤，並主動承諾，回家之後一定將所有從王家拿走的東西都還回來。

    王蘇氏卻沒有回答他，她家裏確實被搶走過一切，只是到了現在，曾經的一切對她而言，都已經不值一提。

    曾經的家裏，也點不起蠟燭。

    再說了，曾經的器具、棉被到了現在，應該也爛的不行了。還回這些破爛來，孫志有多少誠意可想而知。

    不過王蘇氏還是心存一絲善意，她嘆口氣，說道：“身子不好，就去看看大夫，鄰村的大仙早年的時候可是城裏的賭棍，他會什麼？這樣，我女兒和李公子出去了，據說去海上看月亮，茫茫大海，根本無處尋覓。這樣，他們回來之後，我問問如何？李公子是個見多識廣的，興許有辦法。”

    孫志略有些不甘，只是他不甘說硬話，而且大海蒼茫一片，想要找兩個人簡直比登天還難！他一咬牙，說了幾句，就匆匆忙忙的離開了。

    摸著黑回到家，孫鐵柱趴在母親的床前已經睡著了。而母夜叉詭異的也沒有亂動，就靜靜的躺在床上，彷彿是……

    孫志的精神一下子提到了頂點，他屏住呼吸，小心的向前靠了過去。

    “不會……”

    “啊！”

    就當他靠近母夜叉身前之時，母夜叉猛的從床上跳了起來，狠狠一掌將孫志撓了個滿臉開花。接著又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孫鐵柱醒了，慌忙去抱住母親。母夜叉在他的懷裏漸漸的安靜下來，恢復了呆呆傻傻的模樣，只是眼珠子死死的盯著孫志，露出一絲歹毒的神情來。

    孫志頭皮發麻，結結巴巴安慰著：“媳婦，我去給那王寡婦磕頭了，求她家那小少爺來救你！他快來了！快來了！你放心好了……”

    正在此時他忽聽見有人敲門，他慌忙去開門，卻見族老站在外面。

    “族老？”

    孫志叫了一聲，就被族老推了進來，瘦骨嶙峋的族老此時力氣大的像是一頭牛。

    “族老？”

    “你小點聲！”族老將孫鐵柱壓在牆上，然後去小心的閉上門。閉門之前他還鬼鬼祟祟的向外打量了一圈。

    “族老！”

    “閉嘴！你想救你媳婦的命嗎？”族老惡狠狠的問道：“老夫給你找了個機會！”

    話沒說完，孫志已經跪下了：“請族老救命！”

    “嗯，這個……”族老哼了一聲，卻沒有立刻說話，眼神只是朝著四周散。

    一旁的孫鐵柱完全沒懂眼前的情況，還在呆呆的看著族老，卻被他爹呵斥：“小孩子出去！”

    孫鐵柱將娘抱的更緊了些，卻敵不過孫志。孫志伸手將他從母夜叉的懷裏扯了出來，直接推到了門外。

    母夜叉愣愣的，只是眼角有淚滑了下來。

    族老上前，用髒兮兮的袖給母夜叉擦了擦眼淚：“妹啊，你的好日子來了！”

    孫志丈二摸不著頭腦：“啥啊，還好日子？”

    族老嘿笑一聲，從袖子口裏掏出了一個小小的卷軸。

    “你看，這是什麼？”

    孫志膽戰心驚的接了過來，開啟看去，上面是個眉清目秀的少年人的形象。他左右掃了兩眼，只是覺得有些眼熟，只是他著實不識字，認不得底下密密麻麻的小字到底寫了什麼。

    “族老，這是啥啊。”

    “你這人，饅頭都吃進屁股裡了，就不知道往腦子上吃一點！你再看看，這是誰？”

    孫志愣了一下，仔細打量了一番，旋即驚道：“這不是……”

    族老使勁咳了一聲，打斷了他的話：“不能提！不能提！提了他，他就會知道！”

    族老雙目充血，顯的非常激動：“下面的字諒你也不認識，我給你念念，嗯，這人原來不是什麼富家公子，而是江洋大盜，搶了不少財寶，到處流竄！朝廷現在懸賞重金捉拿！賞金足足有五百兩銀子！”

    五百兩！

    五百兩銀子是個什麼概念？一兩銀子，可能就是他全年的積蓄！一兩銀子，就是三畝大田！五百兩銀子，他要幹五百年才行！

    問題是族老才六十歲，就已經老成這樣了。五百年實在是太遙遠了，他不敢想。

    “五百兩！”

    孫志嘴巴有些幹：“可是我請了他，來給娘子看病。不管什麼事，之後再說可行？”

    “屁！抓住了他，五百兩銀子全村一分，你怎麼也有個幾十兩！到時候足夠你去省府一趟。那裏的醫生啊，斷了手都能接回去，什麼病看不好？興許你還能剩個十來兩，到時候給鐵柱娶媳婦用也行，你再納個小的也可以。”

    族老小聲的說著，他的身影在魚油燈下不斷的拉長，就如同一隻消瘦的豺狼貼在牆上。

    “啊，那抓！抓！這底下的字是什麼啊？這個我認識，爵？”

    孫志少有的智慧換來的是族老的一巴掌：“爵！什麼爵，這是一個殺字！殺頭！咔嚓！這句話是說，這人殺起人來，老幼都不放過！小孩子也砍掉腦袋吃肉！”

    孫志這下終於老實了，族老看他嚇的膽怯的樣子有些欣慰：“你讓他來也正好，正好！咱們合計一下，弄上捕熊的夾子，設下機關，當他上門的時候，一舉拿下！到時候全村吃肉，誰也少不了湯水！”

    孫志唯唯諾諾，不敢應話，族老跟他小聲交代了幾句，計劃逐漸趨於成熟。

    咚咚。

    有人在門外。

    族老的臉一下子扭了起來，這敲門聲節奏清脆，聲音不大，絕對不像是漁民們所為！一看就是個讀過書的。可村裏麵讀過書的，可就他自己呀。

    “開門！”

    他用眼神指揮孫志的動作，自己卻已經暗中盤算好了一切。

    孫志立刻上前開門，只是門開啟的瞬間，他頭皮頓時麻到了極點。

    清冷的月光下，李牧原就站在門外。

    他嘴角帶著微笑，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孫志臉上的不正常。

    “找我，何事？”

    “我啊……啊……啊……”

    此時此刻，孫志卻結結巴巴的說不出話來。

    “李公子！還是進來，老夫跟你說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