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頡是誰？

    李牧原曾認為，夏頡是天底下第一惡人。

    正是有了他的力量，皇帝才能為非作歹。

    這人要麼是個惡人，要麼就是個傻子，被歷朝歷代的皇帝坑了那麼多回，還屁顛屁顛的去自投羅網。

    隨著年紀漸長，善惡的邊緣也逐漸模糊，李牧原才發現，這世間更多的事情，是在黑白之間的灰色地帶。

    夏頡有罪嗎？

    有罪。

    夏頡無罪嗎？

    無罪。

    眼前這個只剩半邊身體，將自己鎖在地上，瘋瘋癲癲的老人有罪嗎？

    一路走來，看到的是滿腹經綸，無數道理文章。

    全是些生活、生產、治國之言。

    沒有一句兵法。

    沒有一句講述修為的文章。

    “我有罪嗎？”

    “你無罪。”

    “人間有罪。”

    “你不值得。”

    李牧原的話讓夏頡漸漸的平靜下來：“抱歉，自打我的心少了一半之後，我就有些瘋癲！”

    “你的心怎麼回事？”

    “有人要吃盡人間蒼生，貪婪的不成樣子。我說還不如吃我，於是就給他半顆心吃，給完之後老夫反倒是輕鬆了。一顆心有一顆心要愁的事，半顆心只愁一半，多好。”

    夏頡說的輕鬆，李牧原豈不知哪會如此簡單？吃他心的人可是世上第一貪婪之人，吃了人哪有吃一半的？

    “世人多愛吃人，人有什麼好吃的？”

    夏頡慌道：“你怎麼能這麼想？你可不能這麼想！人的身體是世間第一苦的東西！你不信殺了我嚐嚐！絕對苦到你咽不下去。”

    李牧原嘆息道：“是人的味道美妙？還是吃人的感覺美妙？那些人吃人上癮，是真的想吃人的身體嗎？還是說想殺人？”

    夏頡嘆息道：“這人間本就是人吃人的地方，在上古時期，人分兩種，底下人被稱作兩腳羊，小孩被稱作羹羊，婦人被稱作脂羊。只不過後來有些人發現比人更好吃的豬羊雞鴨出現了！而且被吃的人也越來越難抓，有時候還會反擊！於是就換了一種辦法，用律法朝廷，慢刀子割肉，換個方法吃過個痛快！吃上幾十年再說！其實不管如何，人和豬羊雞鴨都沒有什麼分別。”

    李牧原苦笑道：“這話兒史書上可不見。”

    “誰敢寫呢？再說了那時候也沒有字，不過我見過。”夏頡道：“忘了那一年了，也就是老夫還年輕的時候吧，那幾年世人都以為古人賢惠，到處尋訪古人遺蹟，我武功已經漸漸的超絕常人，翻山越嶺若等閒，就找到了一個地方。”

    “那裏與世隔絕，居住著一批上古顛朝之人！顛朝乃是上古聖朝，老夫激動不已，正好自己好歹會一點古音，交流也不算困難。只是他們衣衫襤褸，什麼也不知道。不過對我很熱情，給我燒水，請我洗澡……”

    “老夫還以為上古之民無比淳樸、好客！誰知道呢？那些人燒了水，其實是想吃我。老夫勃然大怒，那時候老夫已經有了三分微薄之力，認為這室外之地乃是一處禍害，斷不可流於世間，於是就大發雷霆，將其毀滅。”

    “三百六十二人，老夫殺了個乾淨，可殺完之後，老夫就後悔了，在這些人看來，人與雞鴨沒有什麼兩樣，他們又有什麼罪呢？”

    “後來，老夫還發現，有個六歲的孩子藏在水甕之中，逃過了老夫的殺戮。那孩子已經半瘋，只知道大喊媽媽，老夫看著那個孩子，猶豫再三，終究下不了手。”

    “老夫嚎啕大哭，枯坐了十幾日，勉強走了出去。”

    “風雲變幻，一晃就是四十年，老夫登臨地仙之境！那時候可不比現在，普天之下，就老夫一個地仙！天下人皆稱老夫為仙！為祖！老夫卻從沒有半點喜悅，每當回想起當日之殺戮，就會痛不欲生。”

    這是些塵封在歷史深處的上古秘聞，李太白和他的兄弟們聽的入神，大氣都不敢喘一聲，生怕吹起了歷史的塵埃。

    “老夫立志，要回報天下蒼生，老夫學了很多東西，鑽研了很多道理，教授了很多土地！甚至引起了當朝皇帝的注意。”

    “這皇帝也是奇人，無父無母，從乞兒做起，最終君臨天下！他請老夫入朝為官，教化天下蒼生！老夫正想一展所學，於是便答應了。只不過後面發生的事情，老夫說什麼也沒有想到。”

    “時至今日，相見之景老夫還歷歷在目！那天有雨，上書房就我兩個人！皇帝要我給他看看面相，老夫正好懂些周易八卦，於是便應承下來。”

    “其實但凡能當上皇帝的人，面相哪有差的？我就說皇帝龍虎並行，日角隆準！乃是一等一的聖賢之相。這並不是老夫奉承，實際就是如此！”

    “皇帝卻突然笑了起來，屏退了左右，走到我跟前，問我可認識他否？”

    “老夫不知，直言不認識！誰知道皇帝突然說，仙師，可還記得甕中傻兒？”

    “老夫登時大駭，跌在了地上。皇帝大笑道：仙師，可還記得那滿村的三百性命否？”

    夏頡說道這裏，有些苦惱：“怎麼說起這些糊塗話來了，不過也沒什麼，過去的事，總要有人知道才行！老夫心思震盪，半響才平靜下來！老夫很快就想到了所有，愧疚回答道：殺人償命，自古的道理，老夫死不足惜，請皇帝賜死。”

    “不過皇帝卻並沒有動手，皇帝說：他雖然已經到了想吃什麼就吃什麼的程度，但他已經不吃人，他找到了更好玩的事情！他將這天下吃入了腹中！只是人壽太短，不夠瀟灑，他要老夫教他長生之道，否則就將老夫過去做下的惡性公之於衆！讓天下人都來看看，老夫到底是什麼人！”

    “老夫也忘記了，自己到底是為名所累，還是心有愧疚，居然真的傾囊相授！皇帝進步的很快，三五年的功夫，就不用老夫了。他將老夫逐出宮去，並讓老夫對著道心發誓，永遠不能進入朝廷半步，不能干預半點政事！”

    “老夫答應了，然後就離開了。後面的事情老夫就不知道，只知道他似乎造了天譴，消失了。幾百年間，老夫遊歷四方，見到了王朝興衰，見到了民不聊生，見到了大廈傾覆。老夫心痛如絞，恨不得將那些坐在朝堂上的木偶扯下來自己上去施為一二！只是老夫有誓言在先，不能干涉政務……”

    “好不容易熬到了一朝終了，老夫覺得這日子可算是結束了。於是就入朝為官，想要為天下蒼生乾點事。誰知道又是一個雨夜，新朝的太祖皇帝招我進宮，大殿之上，只有我二人與一桌宴席。我掀開面前扣着的碗，裡面卻是一隻蒸熟的……”

    “老夫毛骨悚然，卻見皇帝拿起了自己身前的碗

    ，津津有味的吃了起來。老夫一時摸不著頭腦，卻見皇帝突然問道。”

    “仙師，還記得當年甕中傻兒嗎？”

    “這幾百年來，老夫修為越發高，只是那日之事卻如心魔一樣，不斷的纏繞著我！道高一尺，魔就高一丈！昔日皇帝問起來時，我還能保持清醒，這一次皇帝問出此句，老夫竟然當場暈了過去。”

    “待到老夫醒來，身上被捆了無數的繩索，從那日起，老夫就成了行屍走肉！只是老夫身體雖然不由己，但是意識卻不可能被完全控制！後來才知道，之前那皇帝發掘了那處遠古之民的的遺骸，用了三百年製成了寶物，用來控制老夫！朝代更迭，歷代王朝互為死敵，老夫卻作為一件器物樣，詭異的傳承了下去。”

    “後來的事，他們想要幹什麼，你也知道了。”

    “對了那傻兒給自己起名叫趙龍，其朝為新。”

    “新！”

    諸人皆震驚不已，有幾人甚至連打了自己幾個耳光。新朝是什麼？新朝乃是有名的賢朝！新之太祖，更是稱為始皇帝，被萬世敬仰！但按照這老者的說法……新朝的皇帝，居然是一個吃人的鬼？

    夏頡的言語中有說不出的滄桑：“因果迴圈啊！老夫因為有人要吃我，殺了一鄉上古之民！可是轉了一圈回來，還是被人吃了。”

    “好在這些年，我的精神居於囚牢之中，也琢磨了一些道理，只是時間緊迫，不知道還能寫完嗎？”

    他拿起桌子上的筆，卻又放下。

    “我……”

    這段歷史的末塵，李牧原多多少少有所參與，故而對其中之事、緣由通曉理解的更深。他已經看出，這個老人雖然突破了地仙八階，但已經到了燭火即將熄滅的一刻，生死，就在眼前。

    地仙超脫生死輪迴，卻敵不過心死。

    “都過去了。”

    李牧原溫和說道：“往事只能回味，切莫太放在心上了，對也好，錯也好，都過去了。”

    “是呀！”

    老者悵然若失。

    “你寫了這麼多書，可有寫自己的一本，時光已到最後了，你寫寫自己吧！”

    “好！”

    夏頡欣然提筆，只是，直到他的身體化為灰燼，徹底的消散在這天地之間，他面前的紙上依舊沒有一個字留下。

    空空如也。

    他消失了。

    只留了半顆水晶般的心落在地上。

    晶光閃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