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爱青果
去書架

第六章 江南雨是少年淚

    江南邊塞,臨江鎮下著雨。

    這樣的雨會一直下,直到拂曉。

    通常每年六月中旬到七月上旬前後,是清平江下游地區的梅雨季節,天空連日陰沉,降水連綿不斷。

    秋生有些忐忑不安。

    他推開木院門,果然是見到,在簡陋的小屋前,一名熟悉的女子正站在屋簷下靜靜觀望。

    “娘,我回來了。”望著那道身影,秋生捻了捻衣角,怯怯弱弱的道。

    “怎麼這麼晚纔回來?”女子很平靜的問道,聽不出一絲的責備和怒意。

    這正是秋生的孃親,舒清。那是一位看上去約莫三十左右的女子,衣著略微有些樸素,不像是上等人家的出身,但其容貌卻如出水芙蓉,清秀美麗。江南的女子總是給人一種溫婉柔和的感覺,此刻的舒清也不例外。

    “我和胖子去玩了。”望著那道身影,秋生趕忙提起精神,小聲的道。

    “哦。”說著話時,舒清移步往內屋走,“快去洗澡換身衣服,彆着涼了!”

    “嗯。”秋生很認真的說道,心裏暗自慶幸躲過了一劫。

    晚歸是要捱揍的,這是鎮上每個孩子都不得不遵守的家規。

    秋生還是頭一回這麼晚回家,本來都準備好了要脫掉一層皮的,沒想到孃親竟如此的通情達理。想著顏新回去肯定是少不了一頓毒打,他突然有種幸災樂禍的感覺…

    但事實上,這是很簡單的道理。做錯了事情就要捱打,捱打完依然會犯錯,不是不長記性,而是有些事情你明明知道後果,但還會去做。

    因為有些權利,是必須要自己去爭取的,比如摸刀…

    秋生就是這樣的孩子,這個道理他懂,就像明知是錯他依然去犯。

    所以在別人的眼中他很叛逆,但是在他孃親的眼裏,這一切很容易被看個通透。

    秋生洗完手後,走到孃親的房間,拿洗換的衣物。

    舒清忽然皺起了眉頭,秀麗的臉頰上頓時涌現出了幾分難以置信的蒼白。

    “你喝酒了?”

    “是呀,到現在腦袋都還暈暈的,娘我告訴你哦,我今天遇上了一個江湖大俠,他請客的。”秋生不明所以,如實的回答道。

    舒清拿著衣物的手掌,突然緊握了一下,面色也是一沉,厲聲道:“把衣服脫了!”

    秋生心想不妙,這是要挨鞭子的節奏。一般家境不是很富裕的孩子,在挨鞭子時要裸露著上身,倒不是因為穿著衣服打不痛,而是怕弄髒、弄壞了衣服。要知道,重新購置衣物那可是一筆很不菲的開銷。

    對於這位素來嚴厲的母親,秋生顯然是有些懼怕,縮了縮脖子,旋即有些納悶的道:“娘?”

    “你難道忘了你爹怎麼離開我們的嗎?”

    秋生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巨響,如平地起驚雷。

    少年悲從中來,不可斷絕。

    在秋生的記憶中,父親是一個風流倜儻的才子,也是一個嗜酒如命的詩人,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可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鱉,是一個近乎完美的男人。更重要的是,爹爹很愛孃親和他…

    不過幾年前,自周王治理揚州後,李吟立法禁酒,此後歷年歷月每到收成不好的時候,就開始禁酒來節省糧食。不禁酒的時候,大家都隨便放開了喝,可當今年開年禁酒令頒發的時候,別人都不喝了,唯獨秋生的父親秋永長還在那喝。

    那一日,秋生的父親秋永長縱酒吟詩,好不痛快,趁興上書周王,勸君進酒。

    也就在那一日,舒清出言勸阻,秋永長不聽,舒清再勸,秋永長還是不聽…

    當舒清三勸之時,那個男人徹底怒了,藉着酒勁,第一次揚手打了他一生最心愛的妻子…

    書至揚州,群臣百官見後皆是大怒,紛紛進諫周王要嚴懲不貸秋永長,但周王仁德,念他才情了得,只駁回了他的進諫,不予追究。

    可秋生的父親恃才傲放曠,不但自己喝,還聚眾喝,更是揚言“無酒不歡”。

    再後來此事再次傳到周王的耳中,是可忍孰不可忍。所謂棒打當頭鳥,汝敢鶴立雞群,吾便殺雞儆猴。

    因果相生,到最後,秋永長被流放至十八荒地之一的漠谷,再沒有回家。

    ……

    當然,秋生並不知曉此事的來龍去脈。

    “爹是被惡人給抓走的,他是不可能離開我們的!”聽到孃親這話,秋生瞬間漲紅著臉道。

    舒清低頭,望著秋生那稚嫩小臉上的認真之色,猛然想起了那個男人…

    她心想:還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呢,生氣起來,真是一個模子刻的一樣。

    “是酒害了她,也害了這個家…”舒清喃喃道。

    秋生沒有聽清,只聽到了那個酒字。

    “嗯,酒是個好東西,爹爹說了,心情好與不好都可以喝酒,因為…三杯能和萬事,一醉善解千愁。不過我不明白,為什麼爹爹給我酒喝的時候要瞞著孃親你?”

    聞言,舒清一怔,嬌軀顫抖。

    她終於控制不住自己了。

    也許是那日的陰影未曾消散,駐進了她的內心深處。

    秋生從未見過孃親如此可怖的神情。

    那雙平日裏無比溫和的眼睛,秋生第一次看到了偏激的淡漠。

    他根本不敢抵抗,在孃親的注視下只好乖乖的把上衣給脫了,只餘下了下身的半截短褲。

    秋生瑟瑟發抖。

    當然不是因為冷,在夏日裏即便是清晨日暮,氣溫依然很高。就算是裸奔,也只會覺得涼爽,秋生是因為害怕才發抖的。

    舒清的喘息變得粗重,“你今天做了一件錯事,你可知道?”

    秋生不假思索的回道:“知道,我不該晚歸。”

    突然間,舒清把衣物放在床邊,從床頭的木塌層裡抽出了一根秋生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過的竹鞭。

    秋生清楚記得上一次捱打還是在除夕夜前,他和顏新在鎮上七里巷的街邊挑逗一個乞丐被剛買菜回家的孃親遇個正著,回家後就被痛打了一頓。

    尊老愛幼是做人的基本素養,窮人的孩子也不能沒有教養!這是孃親說的,秋生一個字都不敢忘。

    “再給你一次機會,錯哪了?”

    “我…不知道。”

    “那我告訴你,千錯萬錯都比不上你今日喝酒的錯。”

    “喝酒有錯嗎?爹爹就是個酒鬼,難道他有錯嗎?”秋生反駁道。

    “不許你提他!”

    無情的鞭子突然落在少年的身上,直打得他一個激靈。

    “知錯?”

    “我-沒-錯!”

    又是狠狠的一鞭子。

    她氣道:“以後還喝不喝酒?”

    秋生反問:“喝酒有錯?”

    舒清面色慘白。

    “讓你嘴硬。”

    啊~

    舒清打著,訓著,看著,也哭成了淚人,畢竟是自己的孩子,說不心疼固然是假的。

    其實她比誰都清楚生兒的性子,是倔到骨子裏的那種犟,他是不會輕易認錯的,除非他真的認為自己做錯了。

    當理講不通的時,武力是解決問題的最好方式。關於這一點,她很贊同秋永長。

    燈光冷冷清清的照著院子裡的那一道瘦小身影,一根竹鞭在悽風苦雨的夜裏搖曳。

    竹鞭每一次落下,少年的後背便會陡然增加一條肉眼可見的血痕。

    秋生只覺得委屈。

    他今年才十五歲。

    爹說過,十三歲就是個小男子漢了,男兒有淚不輕彈,可他還是默默地流出了眼淚。

    因為委屈,他覺得。

    而且他沒有錯,他甚至這樣覺得。

    “不許哭。”

    舒清轉過身擦去眼淚,再一次抬起手臂。

    秋生只是靜靜地望著她,目光裡沒有絲毫閃躲和畏懼。

    看著那雙眼睛,她知道今天永遠也等不到那句“我錯了”,勉強的結果恐怕會事與願違。

    舒清心想:你纔不是什麼叛逆孩子,你只是比別人家的孩子早熟了太多。

    但還是沒有任何表情的說道:“先跪一個鐘頭,然後再過來洗澡,好生反省著你今日的所作所為。”

    不稍片刻,少年背上的痛覺漸漸淡去,唯有那些猩紅的印記依然是觸目驚心。

    秋生幾乎所有時間都在發呆。

    他在想那個偉岸的父親,他在想那個神秘的刀客,他也在想他到底做錯了什麼?

    唯獨沒有想過,到底該不該去恨一個人?

    “如果這就是喝酒的代價,我還是會喝的;如果可以有一把劍就可以成為俠客,我也會去找。”秋生這麼自語道,語氣平淡而堅定。就像是在說白晝交替,四季流轉一樣。

    但秋生還是覺得很傷心。

    “江湖有酒,無酒不俠客。酒中有詩,詩酒不分家。”

    他望著沒有星辰的蒼穹,有點想念父親了。

    屋裏的燈還亮著。

    女子坐在床邊,雙手死死攥著衣物,默默流淚,也不抬頭,只是不出聲的哭。

    ……

    長寧村裏的另一個院落,院子裡頭有幾棵爬滿枯藤的梧桐,屋裏談笑風生其樂融融,屋外有陣陣夜風伴著少年罰跪。

    顏新低頭的樣子,像因急風驟雨而微彎的肥碩鳶尾。

    胖子紅了眼睛,八成是哭過,愈發低了頭,幾根肥肥的手指在地上一遍一遍地畫着圓圈。

    他的衣衫已被細雨打溼,應該是沒有挨鞭子,看上去比秋生要舒服。

    至於有沒有被揍,憑肉眼還瞧不出。顏新的家裏一向是男子單打,他的父親是個沒讀過書的粗人,所以用的從來不是鞭子,是棍棒和手腳。

    這樣看來,他似乎比秋生更慘。

    好一對難兄難弟。

    這一日,江南有雨,少年含淚。
上一章 下一章